:::

蘭博電子報

019期-農曆鬼月的祭典-頭城搶孤另眼看

文:邱彥貴 / 宜蘭社區大學講師

圖:林正芳

 

 

搶孤,至今已成為宜蘭縣最具代表性的民俗祭典,除歷來洋洋大觀的報導與論著外,2002年的《續修頭城鎮志》且有專篇論述,我們得此機會校訂後摘錄如下,並加上一些討論與思考。

 

搶孤的官方版本緣起:嘉慶元年吳沙集募漳、泉、粵三屬民千餘人、鄉勇兩百餘人,於是年9月16日進據烏石港南方築土圍,開始大規模的墾殖,建立第一個據點是為「頭城」,為了追念開拓過程中死難的英靈,次年即在慶元宮前舉行普度儀式,其中的「搶孤」歷經200餘年的演變,成為頭城最有特色的傳統民俗活動。

圖一:「搶孤」歷經200餘年的演變,成為頭城最有特色的傳統民俗活動
圖一:「搶孤」歷經200餘年的演變,成為頭城最有特色的傳統民俗活動

農曆七月在中國傳統社會極受重視,俗稱鬼月,傳言陰間鬼魂都在此月出鬼門關,因此,陽間處處普度,舉行盂蘭盆會。民間稱為普度者,常在七月初一開鬼門關時,即開始佛事,十五中元俗曰「祖先歸家日」,月底大月三十、小月廿九關鬼門,是夜備食施鬼,以供餓鬼,一般習俗,觀眾爭搶供品,即所謂「搶孤」。搶孤習俗原非頭城所專有,然論及方式之奇特,狀況之熱烈,則非頭城莫屬,每年七月底當天,除頭城當地人外,對遠近之人亦紛紛擁入,盛況非凡。

圖二:民國38年奉令停辦的公文
圖二:民國38年奉令停辦的公文

頭城的盂蘭盆法會原舉行8天,後改為5天,中日戰爭時,日本政府提倡節約,改為3天清醮,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停辦,民國34年台灣光復後,民眾反應積極,故於民國35年至37年連續辦3年,38年奉令停辦,停辦43年之後,於民國80年復辦。

 

如今法會一連舉行3天,先前儀式按照釋教龍華派三朝清醮辦理,小月在26日,大月在27日起,法師們誦吟梁皇懺,並分赴八大庄獻敬,次日並放水燈,當晚7時起,各陣頭鑼鼓喧天,浩浩蕩蕩集結在佛祖廟埕前,繞街遊行,11時30分至12時之間,送至竹安河口,由擔任水燈首的大坑罟領頭將水燈放入水中,而後其它燈首依序放燈。

圖三:竹安河口放水燈
圖三:竹安河口放水燈
圖四:參加者以奪取棧頂金牌與順風旗者為勝利
圖四:參加者以奪取棧頂金牌與順風旗者為勝利

 

 

最後一日夜間七時許,道士上座開焰口普施孤魂,直至十時左右,焰口施畢,道士將一束束香插在包子上,朝地面擲下稱「進包仔香」,將包香進於孤棚上祭拜,放下四丈餘竹梯並鳴鑼,宣告搶孤開始。參加者往往奮不顧身。先攀上孤棚者將棚上糕餅拋下地面,由地面觀眾搶取,始可繼續爬上孤棧,以奪取棧頂金牌與順風旗者為勝利。

搶孤只有頭城有?

即便以宜蘭為範圍,我們發現搶孤絕非頭城所獨有,而且也不僅限於農曆七月舉辦。時間上溯清代,道光五、六年(1825〜1826)間任噶瑪蘭通判的烏竹芳,其〈蘭城中元〉詩題附註記載:「蘭每年七月十五夜,火炬燭天,笙歌喧市,沿溪放焰,家家門首各搭房臺,排列供果,無賴之徒相奪食,名為『搶孤』。」這應該是關於宜蘭搶孤的最早記載。而日治大正2年(1913)12月宜蘭市建醮,當月23日《臺灣日日新報》即有類似搶孤的報導。其實,大抵道教儀式的最後都有普施,而又以搶孤為尾聲。

 

若放大視野,19世紀中葉的《淡水廳志》曾對北台灣七月的風俗加以描述,其紀錄最終亦稱:「鑼聲鳴則起而奪,謂之『搶孤』,文武官弁必赴所彈壓。」深刻觀察台灣人生活的馬偕也曾目睹晚清搶孤,但已遭劉銘傳禁止。而到了日治時期,據大正10年(1921)片岡巖所著的《臺灣風俗誌》描述,應該是南台灣的鄉村中仍見此俗。昭和9年(1934),鈴木清一郎首度較詳細記錄了搶孤一事,他描繪的地點是台北板橋接雲寺。綜合以上,再以現今台灣東北一隅的頭城,和極南之域的恆春,都存在規模不一的搶孤活動來觀察,我們可以推測,搶孤原本應該是全台遍行。而對搶孤相當一致敘述是:在中元普度後,民眾把他們祭祀孤魂野鬼的供品,提供給別人搶奪的活動。

圖五:大抵道教儀式的最後都有普施,而又以搶孤為尾聲
圖五:大抵道教儀式的最後都有普施,而又以搶孤為尾聲

從社區活動到舉國矚目

從儀式觀點來看,所謂的頭城搶孤,其實是頭圍堡的全堡中元儀式尾聲;所不同於他者,頭圍堡中元的尾聲,如今已是舉國矚目的驚嘆號!雖然它原本僅是一個標準的傳統社區儀式活動。

 

若以全台灣為視野,西台灣的盛大中元儀式慣例以1920年以前的堡為單位,甚至跨堡辦理。基隆中元即號稱「金雞貂石」,原為金包里、雞籠、三貂、石碇 四堡共辦。其原因可能在於普度孤魂不能以鄰為壑,需大規模動員原先的共同生活空間:「堡」或南台灣的「里」,甚至更大範圍。而這也是清代官方允許的動員範圍。

 

然而頭城搶孤卻是宜蘭難得的全堡性信仰活動,這可能是它傲視全蘭的原因之ㄧ。所謂全堡性,我們可以從搶孤最明顯的目標:13棧的大孤棧觀察獲悉。這些孤棧是由所謂的八大庄,及屠宰商、米粉商等提供,其上綁縛的祭品大體以當地特產為主。而慣稱梗枋、大溪、大里、石城等地則因路途遙遠,未能參加,但礁溪鄉管轄的白石腳(白雲、玉石村)卻在其列。原因為何?既為全堡,當然包括1920年以前歸屬堡內的白石腳。遍觀全蘭,可能為另一個全堡性的儀式也是中元,即今日尚在定名中的「宜蘭(城)水燈會(節)」的本城堡中元。

圖六:頭城搶孤孤 棧位置圖
圖六:頭城搶孤孤 棧位置圖
圖七:宜蘭城水燈會
圖七:宜蘭城水燈會

對照現今仍在復原或創新中的宜蘭本城堡中元,頭城鎮民對搶孤的投注,實屬有目共睹。從傳說中早期以維生的船桅為孤棧,動員全堡參與,到現今以代表會、里長、農漁會為活動組織,其實它的社區活動性質未曾變化太大,雖然改以當代的民意代表、基層行政、人民團體首長替代傳統的爐主首事。

 

戒嚴時期中斷四十餘年的頭城搶孤,在1991年因「開蘭一九五」活動而重現,也象徵「文化立縣」的政策思考,滲入原本的傳統社區活動,當然也順帶將它推進更多人的視野,變成舉國矚目的「宜蘭活動」。

搶孤:驅鬼還是趨吉?

為什麼在中元普度後要搶孤?專家學者的論點主要可分為兩派:第一派認為搶孤是以人象徵鬼魂,來暗示所有鬼魂都已接受邀請並飽食。第二派認為這是「祓禳」儀式。因為搶孤是一個普度結束前的儀式,普度開始前,會豎起燈篙、流放水燈以召喚孤魂野鬼來飽食一頓。但普度結束後,按理說這些孤魂野鬼應該各歸其所,但可能有些好兄弟在飽食後仍然賴著不走,所以藉著搶孤的龐大聲勢與粗暴動作,趁著他們正在進食時,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態勢,來個「逐客令」,嚇走這些好兄弟,不再眷戀人間。

 

如此看起來,搶孤似乎是一種矛盾的行為。既然邀請好兄弟前來赴宴,卻在最後以驅趕收尾?甚至還安排「跳鍾馗」徹底掃庭犁穴!搶孤目的究竟何在?前者說法直指以人來模擬孤魂。對此說我們不妨加入「搶飯棚」來看,以理解搶孤或整個中元儀式,其實傳達的是施捨,甚至說是博愛的現實及形上關懷。搶孤前的搶飯棚原本是乞丐遊民(或是烏石港挑夫)的權利,為何在宴請好兄弟的同時,也要對現實社會的乞丐施捨一番?我們的解讀是,相對於一般人,乞丐或生計不穩定的挑夫是社會的邊緣人,而孤魂則是宇宙的漂泊者,兩者皆存在潛藏的危險。藉著搶孤,整個頭圍堡社區,可以對現實社會,以及宇宙中的不平衡、脫序,予以補償扶正若干。而中元就是這樣調整性的儀式,讓現實與宇宙重返合諧及軌道。

 

由此推衍,我們不妨用由成語「物極必反」衍生出的「極陰轉陽」這個傳統的詮釋,再來看看搶孤這個中元或七月儀式的結尾驚嘆號。

來自1930年代的一貫性傳說:不舉行搶孤的年份,居民就會不平安;而吃了無主孤魂「食」過的祭品可以保平安;生病的小孩吃了孤飯可以去除百病,延年益壽。搶孤後,孤棚的下面往往會撒落很多米飯和菜餚,拾取這些殘羹,拿來餵豬,豬隻吃了之後就可以長得又快又肥大…等等。這不是更矛盾的事?

圖八:「順風旗」插在船首,確保航海平安,是傳統社會中最好的「航運保險」。
圖八:「順風旗」插在船首,確保航海平安,是傳統社會中最好的「航運保險」。

 

搶孤的時間或許提示了若干;七月底的最後一個時辰,所有的中元儀式都該辦完啦!轉點就是八月,雲過即月見。在此時機搶孤,是把搶孤視為陰/陽,危險/平安這兩種極端的銜接點。強調經過這個過程後,祭典已經結束,回歸現實;危險也解除了,以後就是平安順遂!而以上「極陰轉陽」諸物件中的最被強調者,莫過於一般認定,將孤棧上的「順風旗」插在船首,可確保航海平安,因此搶孤奪魁的人所擁有的「順風旗」,可以賣到很好的價錢,這幾乎被認為是往昔傳統社會中最好的「航運保險」。

 

難得遭逢閏七月,聽聞頭城各界討論搶孤是否辦理,社區的整合協商和行政機構的參與,也是一幕幕的社會戲劇。閱讀以上,和關注各方對頭城搶孤的協商,相信你今年站在孤棧下眺望,能領悟到的,就不僅僅是那時刻的驚心動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