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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博電子報

159期-神明看護的討海人-羅憲夫

文、圖 / 蘭陽博物館 提供

-節錄自《2016南方澳討海老船長口述歷史調查計畫採訪紀錄表》

羅憲夫個人照。
羅憲夫個人照。

編按

南方澳地區擁有豐富的海洋生態及漁業資源,還具有相當多樣性的社群及人文特質,為了紀錄「討海文化」,蘭陽博物館從2016年起,進行「老船長口述歷史調查計畫」,每年邀請約20位退休老船長擔任報導人,進行口述歷史訪談。同時由專人當場進行錄音、錄影及照相工作,事後整理成詳實之文字紀錄。

 

《蘭博電子報》會逐期刊登,分享這些討海人的生命史。

身世概述

羅憲夫船長于一九四二年十一月十九日於北方澳的「內越仔」(又名「灰窯」)出生。憲夫的父親羅來福,人們都習慣稱呼他為阿樹仔,民國元年出生,擔任船員與乩童,因為家族都有遺傳性的高血壓,所以憲夫的父親在六十八歲時也因此而往生;憲夫的母親李阿美,人們都習慣稱呼她為阿美仔,民國六年出生,憲夫的母親則是相當的長壽,前幾年才以九十八歲的高齡仙逝。

憲夫的父親阿樹仔與其父輩就一直都住在北方澳,廿三歲時,憑媒妁之言,與原住在冬山鄉中山村十七歲的阿美仔結婚,阿美仔娘家是種茶人家,經濟生活算是相當的不錯。憲夫的父母親婚後多年都沒有生育,直到阿樹仔卅一歲那年,才生下長男憲夫,因為這個名字的臺語發音不是很好唸出來,所以憲夫父親就另取一個名字「明輝」,以致現在如果說明輝這個人,大家都知道是誰,反倒是本名憲夫少有人知道。

憲夫的父親與母親共育有五男五女,這是有存活下來的子女,胎死腹中或夭折的就不知道有幾個了,因為以前的醫藥不發達,再加上生活窮困,若生病也請不起醫生,所以總是會有幾個孩子無法平安的活下來。住在北方澳的「內越仔」時,憲夫並沒有讀書,因為那時候讀書都要到北方澳鬧區,而「內越仔」距離北方澳鬧區還有一段相當遠的路程,如果走海路的話,則要沿著海岸線而走,怕會有風浪而發生危險;如果走山路,則要一個多小時的腳程,所以在交通上實在無法克服,憲夫也就因此而無法去上學讀書、識字。

住在「內越仔」的憲夫,是長她十歲屘姑的小跟班,不管屘姑走到哪,憲夫就會跟到哪,而每回屘姑出門,也都一定會帶著他,記得初一十五時,吃飽飯後,屘姑就會帶憲夫到海邊撿有肉的螺仔回家。那時候,因為憲夫的父親是家中長子,憲夫的爺爺、奶奶、啞吧屘叔及屘姑都與憲夫他們家同住。憲夫的家中有祀奉神明,人稱憲夫父親為「童乩樹仔」,憲夫父親主要是跟著漁船當船員維生,但因為食指浩繁,生活過得非常拮据,憲夫的母親則在山上種番薯來養豬,以貼補家用。

憲夫九歲的時候,舉家從北方澳遷居至南方澳的現址(華山三巷),會搬遷到這個地方則是緣於一個「香煙仔」阿姑的規勸,有一回憲夫爺爺到「香煙仔」阿姑家去,她勸憲夫的爺爺說他們現在住的地方,只剩下他們一戶而已,因為曾聽說單戶容易成為被搶劫的目標,甚至連飼養的豬隻也會被搶走,而婦女的安全更是堪慮,還有被強暴的案例。憲夫爺爺聽了後,心中也開始擔憂,回家後,就與憲夫父親商量要搬到南方澳的事宜。

那時候要搬到南方澳之前,因為建材缺乏,同時也需要花費,所以都會先從北方澳舊址那裡搬運石片來做新家的地基,而舊家的樑架也要拆過來蓋新的房子,屋頂則是披覆「茅仔草」或是「菅芒草」。南方澳這邊地址的選取,是神明「起輦」找的地,那時已是戰後,現址對面有日本房子,而這邊則是只有地,沒有任何的房子。憲夫家人在這個神明選的地面上,蓋了六間房子,但舊時的房子並不是很寬闊的,新房子有三間是憲夫父親家的,另外三間則是憲夫叔叔家的。

憲夫家人在搬家時,北方澳「內越仔」尚有一間媽祖廟,因為他們家是最後搬遷的,所以也就將北方澳那間媽祖廟一起移遷過來南方澳,而在憲夫家人心裡的感覺,其實是媽祖廟的神明顯靈,藉「香煙仔」阿姑的嘴來點醒憲夫爺爺,因為他們在六月時搬好家,大約在八、九月時,「內越仔」原來住的地方,因為崩山而整個被土石掩蓋,甚至這些崩落下來的土石都沖到海邊,假如他們沒搬到南方澳,可能全家人都要以大地為墓了,也因此讓憲夫家人對神明充滿無限的感恩。

搬到南方澳一年後的憲夫,在十歲那年終於可以入學,是為南安國校第十屆的學生,至今國校同屆的同學,都還有開同學會。憲夫國校畢業後,參加初中考試,一舉中第,考上蘇澳初中,記得當初有三千多人報考,只選取一百五十位,而憲夫則是以第六十六名的成績入選,上初中時,因為憲夫家裡較窮困,沒有錢可以坐車,而且就算有錢坐車,也排不到月票,所以只能用走路上學,而家裡和學校的距離又相當遠,讀了一年蘇澳初中的憲夫,與父母商量後決定休學,開始討海,想說這樣也可以幫父親分擔些許家計,讓父母肩上的重擔可以輕一些。

開始討海的憲夫,因為在外海遇颱風,無法馬上回臺,所以有延緩兵期,當憲夫入伍服役時,已是廿二歲了,是為空軍的砲兵,駐地沒有一定,而是四處遷調,當兵三年後退伍,憲夫本來想要去做生意賣「塗炭」(煤炭),但父親不答允,所以憲夫只好再繼續討海。

憲夫的父親其實相當著急他的婚事,於是早早就幫他找好對象──住在南方澳自家對面的鄰居俞金棗,小憲夫七歲,雖然他們兩人就住對面,但當時民風保守,而且年齡也有段差距,所以兩人間也沒有什麼互動,不過金棗倒是和憲夫妹妹是還不錯的姐妹淘。憲夫退伍時已經廿五歲,但有一說廿五歲不好結婚,於是憲夫父親做主,在憲夫廿五歲那年與十八歲的金棗訂婚,隔年,憲夫廿六歲、金棗十九歲兩人結婚。

憲夫夫妻婚後共育有二男五女,長子在六個月大時夭折。憲夫感念妻子總是無怨無悔的撐持這個家,金棗婚前曾做過殺魚、「綁釣仔」……等工作,但婚後憲夫就請求妻子專心照顧家庭、孩子,這樣他才能無後顧之憂的在海上打拼,同時因為金棗是長媳,雖然結婚時才十九歲,但就得擔負起重任,而金棗也相當的能幹,把孩子、家庭照顧的相當妥適,同時還幫憲夫掌理財務,夫妻同心,漸漸的改善了生活。現在他們的孩子都各自有不錯的工作,除了一個女兒尚未結婚外,其他孩子都各有婚嫁。

 

討海歷程

十七歲那年的年中,從初中一年肄業的憲夫開始討海,剛開始是跟叔叔的漁船「德喜」出海,但是船名是幾號已不復記憶,那時叔叔是船主,姑丈是船長,主要是鏢魚、釣「青飛」(鯖魚),憲夫從煮飯開始做起,那時憲夫會暈船,常常是吃了吐;吐了吃,但工作還是都得要照做,而這樣的暈船過了三、四年後才克服。在叔叔船上工作的憲夫,因為沒有討海經驗,所以工作了七個月左右(農曆八月半到隔年的三月廿三日),都沒有分到錢,也沒有分到魚。

十八歲時,有位拳頭師父「通仔」介紹憲夫到陳石碖船主的「瑞振隆6號」工作,這艘船是遠洋作業的漁船,在此船工作的憲夫,也是要從煮飯開始,不過在這裡比較好,陳船主相當照顧憲夫,分紅時憲夫也可分到「一份」,對家裡的生活就已經相當有助益,不會再像往前那樣的清苦。在漁船擔任煮飯時,憲夫不用下竹筏作業,煮飯兩年後,憲夫升任為海腳,才開始下竹筏釣「青飛」,在「瑞振隆6號」漁船上,憲夫一直工作到當兵為止。

退伍後的憲夫,到「漁盛66號」漁船「釣艚仔」(一支釣),船長是「阿標仔」,那時的收入是「釣分的」──下竹筏釣魚,能夠釣到的魚獲多寡,關係到自己的收入厚薄。半年後,還未婚的憲夫與二位合夥人共同買了一艘九噸多的中古漁船「益源」,至於是船名的號碼現在則是忘記了,這艘船是在屏東林邊買的琉球漁船,沒有鏢頭,主要是放緄(延繩釣)、釣魚,大約半年多後因故拆夥,憲夫再到他人漁船上擔任船員,船名現在不記得了,記得的是那時到無人島(釣魚臺)釣「青飛」,分紅制則是「釣分的」,在這艘船上工作了半年後,經人介紹,憲夫在廿七歲年尾時,獨資買了一艘漁船「金再隆12號」。

「金再隆12號」是艘三年的中古船,沒有鏢頭,約莫九噸多,因為上回的合夥經驗不是很好,終致到最後搞得拆夥下場,於是憲夫這回就不再找股東,自己獨資買下這艘「下港型」的漁船,憲夫和二個弟弟以及啞吧屘叔共四人,一起在這艘漁船上討海,主要是在近海作業,漁法還是「放緄」、釣青飛,家人同心協力,開始有賺較多的錢了,半年後,憲夫就將舊家翻新為二層樓房。

「金再隆12號」後來有改成「卡越仔」作業,而「卡越仔」漁法的學習則是緣於憲夫有一個妹妹嫁至龜山,這位妹婿會「卡越仔」漁法,於是妹婿就來教憲夫,學習期間大約有四個月左右的時間。後來憲夫父親過世,兄弟分家,「金再隆12號」由憲夫承接,繼續討海。

有一回「金再隆12號」出海作業時,被憲夫的一位王姓同學的「放綾仔」(流刺網)漁船擦撞,同學的竹筏破掉翻覆,憲夫還把散落的竹筏殘骸撿回,並將對方人員都載回港內,但王姓同學竟然到地方法院提告,原本憲夫想:這場事故並不是自己這邊的錯誤造成的,但豈料對方似乎有一些小動作,以致於後來還告到最高法院去,至此憲夫發現事態嚴重,於是去找漁會的廖姓祕書幫忙,並聘請律師協助,再加上物證──漁船上的撞擊痕跡判斷,確實是對方的船來撞憲夫的漁船,憲夫這邊並沒有過失,後來法院判決憲夫勝訴,才終結這場纒訟的紛爭。

經過這回訴訟紛爭後,憲夫的岳父跟他說:大材小用……云云,意思是「金再隆12號」這艘漁船應該要淘汰了,於是四十歲的憲夫,跟一位原來在「摃珊瑚」的漁友買了一艘七十五匹馬力(約十六、七噸左右)的「鏢船仔型」漁船,因為對方覺得此艘船較小了,對於「摃珊瑚」作業已不敷使用,但對憲夫來說卻是剛好適用的漁船,於是他就將之買來改為「卡越仔」作業,並將船名改為「金再隆66號」,作業範圍在龜山島、烏石港附近,這艘船是憲夫與二弟合股,憲夫持股五股半,二弟則是持股四股半。

「金再隆66號」陪伴憲夫討海十年,同時這艘船也是憲夫在討海生涯中賺到最多錢的好幫手,此時也因為討海經驗的累積,讓憲夫明瞭不是固有漁場的魚源就較多,而是需要看「流水」來判斷,由此經驗加值,讓他在討海作業上更能夠得心應手。後來憲夫弟弟有一位朋友建議他:現有的這艘船太小了,力邀再買一艘大船,於是憲夫在南方澳以一百三十幾萬買了一艘三十幾噸的塑膠船,取名為「金再隆168號」,同時分一股股份給弟弟的朋友入股,並讓他在漁船上擔任「大俥」,結果在三年的作業中,這艘船就換了二次引擎及其他的零件,漁獲收入都快要不夠支付這些費用,於是憲夫萌生退意,後來則是弟弟的朋友以一百六十萬標到這艘漁船。

其實在買塑膠船的時候,鐵船已經相當盛行,但憲夫考量自己是近海作業,每天都有收入進來,但若是買較大的鐵船,就必需要與他人合夥,這樣就很容易被制約,所以憲夫寧可塑膠船作業,也不想跟著潮流買鐵船。在這期間,憲夫也因應需求,上了一個月的課,在五十二歲這年考上二百噸的「大功執照」(船長執照)。

「金再隆168號」賣出後,憲夫休息了約一年左右的時間沒有再買船,期間有朋友來拜託,請憲夫至其「卡越仔」漁船上協助作業,在朋友的船上大約待了幾個月後,憲夫就到澎湖外垵買了一艘塑膠船,大約四十六、七噸左右,買時花了二百七十多萬,回來再將漁船整理到好後共花費了三百多萬,船名取為「金再隆236號」,同樣是和二弟合股,憲夫五股半持股,二弟四股半持股,此時還有聘請一位船員,再加上憲夫和二弟,共三人近海「卡越仔」作業。

「金再隆236號」作業了十年後,憲夫的手因為跌倒受傷,所以就賣掉,此時已六十四歲的憲夫,也因此而決定退休,二弟也跟著憲夫一起退休。

 

海上印記

憲夫討海四十多年當中,在「瑞振隆6號」時期遭遇到波蜜拉颱風那回,是經歷過最危險的一次,那時船長有收聽日本的氣象報告,但是他並不以為意,就把記錄簿鎖起來,不想讓其他船員看到,那時「大俥」和憲夫在船上,「大俥」懂得日本語,當他收聽到收音機中的日本氣象報告,得知颱風消息時,覺得應該要做防颱準備,但船長還是不太理睬,過了些時候,等到船長感覺到不對勁,漁船要加速駛離時,風浪都已開始興起了。

好不容易漁船駛到大嶼附近,望見九份山上燈火燦爛──因為那時是淘金熱潮,九份相當的熱鬧繁華,夜裡從海上望過來,看到的盡是一片輝煌燈海。幸虧當時船上掌舵者及「大俥」經驗豐富,當看到九份山上燈火時,立即準備羅盤,判斷要將船往基隆方向避難,過沒多久,風大雨大,九份山上的燈光都因為停電而熄滅,當漁船要駛入「窟仔底」(基隆三沙灣港)時,船長因為太過緊張,沒有順著風向,致使漁船引擎室旁撞了一個洞,好在那時船上有琉球人相當擅於游泳,潛入水裡用布袋擋住洞口,從船底反釘上來,將洞先補起來,其他船員則是忙著抽水、提水,當晚大家根本都無法入睡,提心吊膽得過了一整夜。

後來漁船終於撐過風雨入港,大家渡過萬分危險的夜晚,船主陳石碖趕來基隆慰問大家,同時於等待漁船在基隆修理的期間,詢問船員若要回南方澳的則將之送回休假,待漁船修復後,再將船員載到基隆繼續出海,雖然船長在此次遭遇颱風時處理不當,而引致船員們陷入岌岌可危中,但是船主對船員們則是相當的愛護,這也是讓憲夫至今都感念的。

還有一次風險是在「金再隆12號」時,廿八歲左右的憲夫到紅頭嶼(現在的蘭嶼)、綠島附近「放緄」作業,那時有颱風警報,憲夫正準備返航躲避颱風,但在入港前,因為自己的漁船太小,面對風浪還是驚險萬分,還好那時憲夫相當的謹慎,船上工具都準備得非當周全,當時有幾位姑表兄弟一起在憲夫的漁船討海,憲夫就委請其中一位幫忙掌舵,自己擔任指揮,終在千鈞一髮之際,漁船及人員平安入港,後來得知友船因為此颱風而翻覆,這也讓憲夫覺得真是神明保佑,才讓自己能夠如此幸運的脫險。

 

感觸寄語

討海這個行業,對憲夫來說感覺是相當不錯,因為討海改善了他家原本窮困的生活,同時能夠讓憲夫以此養家,並把孩子都教育到大學畢業。雖然討海很辛苦,剛開始也暈船了三、四年,但是因為憲夫身處的這個年代,大環境總是不好,也必得要隨遇而安,不會怨天尤人。

關於年輕人討海,憲夫則是採取不鼓勵的態度,因為他覺得現在海裡的資源沒落,漁場不再那麼豐富,時代不同,以前不要的魚類,也只能當成下雜飼料,但現在反倒變成是黃金般──如鮟鱇魚,由此可見海資源的匱乏情形,同時魚價也不如前,在在都令人為之扼腕!

 

羅憲夫與採訪團隊合影。
羅憲夫與採訪團隊合影。

計畫資訊

計畫名稱:2016南方澳討海老船長口述歷史調查計畫

計畫執行:陳財發、李阿梅、黃麗惠

委託單位:宜蘭縣立蘭陽博物館

計畫時間:201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