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財發／李阿梅／黃麗惠

南方澳地區擁有豐富的海洋生態及漁業資源，還具有相當多樣性的社群及人文特質，為了紀錄「討海文化」，蘭陽博物館從2016年起，進行「老船長口述歷史調查計畫」，每年邀請約20位退休老船長擔任報導人，進行口述歷史訪談。同時由專人當場進行錄音、錄影及照相工作，事後整理成詳實之文字紀錄。

《蘭博電子報》會逐期刊登，分享這些討海人的生命史。

王文桃，一九五八年出生於澎湖縣望安鄉花嶼村，排行老大。父親王吉雄，澎湖花嶼人，人們稱呼他為「會仔」，討海維生，漁法是流刺網，漁獲為土魠魚（馬加），當時有牌照，所以可以執行流刺網作業。母親王伍遙，澎湖花嶼人，人們稱呼她為「遙仔」。

花嶼屬於四級離島，沒有交通船，花嶼居民往返馬公的交通工具就只有漁船，航程平常約需要二個半小時，若風大的話，可能就要到三個小時以上。有時漁船都出海作業了，真的是「破病無藥仔；死無蓆仔」──生病了，沒得看醫生；往生了也沒能有一付棺材安葬，文桃記得當初阿媽還活著時，就買了一付壽棺在家裡存放，當時的生活很艱苦！

由於文桃是老大，所以男生要當成女生用，因為下有多位弟弟，他要協助母親照顧，在文桃七歲時，就會幫忙大灶生火、挑水、洗衣服。在花嶼村只有小學，沒有初中的學校，因此若要升學，就必得要離鄉背井，到位於馬公的初中就讀。花嶼村的男孩子，因為以後要服兵役，所以才會上小學，文桃沒有再升學，小學畢業後，文桃就加入討海的行列。

花嶼村的傳統，在孩子小的時候，父母就會為孩子的將來指定婚配，而且大多都是「姑換嫂」，還有一種是我娶他家的姐妹，他家的兄弟就娶我家的姐妹。曾經流行有這樣的俗語「姑換嫂，一邊好；一邊倒」。

文桃母親原本為其安排娶親舅舅的女兒，但文桃覺得血緣太過接近了，因此就拒絕接受母親的安排。文桃在家鄉備受村里人的讚賞，都覺得他將來會非常的有出息，妻子鳳珠的阿公也是讚揚他的一位，後來舅舅的女兒介紹文桃與鳳珠認識，交往一年後完成終身大事。

【煮食囡仔】

小學畢業後，十三歲的文桃想著要做些什麼呢？因為當時父親的漁船已經滿額，就算只是在漁船上煮飯都無法再安插進去，所以不能跟著父親的漁船作業，此時地方上最嚴格的船長──董烏熊，人稱「三塊腦」（很聰明），他非常的嚴格，很多跟著他出海的人，都被篩退下來，然而能夠留下來的，都是討海界頂尖人物。

董船長的漁船缺人，知道文桃小學畢業了，於是請人來找他，文桃心想：就試一試，於是開啟了他的討海之路。由於文桃十歲就曾在父親的漁船工作過，所以對於漁船上的事務有一份熟稔度，加上他也很勤快，同時不會暈船，因此頗得董船長的讚賞。

董船長的漁船名「金聯慶」，四十五匹馬力，十九噸，近海作業，討三種海：晚上流刺網、白天「放緄」（延繩釣）、下午收定置網，如此繁複多樣的經營，可以想像其間的挑戰性，沒有兩把刷子的人肯定都受不了而無法待下來。

文桃在「金聯慶」漁船，一開始是擔任煮飯的職責，船上共有十人在作業，因為他小時候在家裡曾幫母親做一些家務，所以蠻能勝任漁船上煮飯的工作，此時船上已有瓦斯設備，較於之前的燒柴是方便許多，除了白米飯外，就是煮魚湯或煎魚。

【家族與責任】

文桃在「金聯慶」工作一年多後，父親在臺南的白沙崙訂製了一艘新的木造漁船「新聯財」，十九噸，是父親的第二艘漁船，「新聯財」由文桃父親擔任船長，此時文桃首次回到自家的漁船工作，並成為父親最好的副手，漁船上共有九人在作業，全部都是花嶼在地人。「新聯財」在冬天是流刺網作業，漁獲為土魠、「白腹仔」（高麗馬加鰆）；夏天則是焚寄網，漁獲為「小卷仔」。

文桃十九歲時，已完成終身大事的他，第一次隨父親到南方澳作業。南方澳「摃珊瑚」興盛，於是在朋友的引進下，文桃父親決定到南方澳「摃珊瑚」，對於文桃來說，是首次挑戰的新漁法。「摃珊瑚」的漁場在彭佳嶼、「雞仔瀨」（位於宜蘭東方外海，北緯24度35-40分，東經123度15-25分），每次出海的作業期大約半年，成績還算普通，冬天時南方澳海域風大，因為漁船規模較小，就需要再回去澎湖「放綾仔」（流刺網）。

文桃廿一歲時，家族買了一艘中古漁船「宏勝福」，父親的漁船「新聯財」賣掉，阿公主導由家族中的長孫──也就是文桃的堂哥來擔任「宏勝福」船長，文桃擔任輪機長。主要在南方澳「摃珊瑚」，大約作業一年後，文桃父親在馬公購屋並打算回鄉，本來文桃想繼續留在南方澳，因為他認為「摃珊瑚」前景一片大好，但父命難違，文桃只好告別南方澳。

隨父回到澎湖馬公的文桃，與父親、文桃、弟弟及兩位船員一起作業，冬天「放綾仔」；夏天焚寄網，但其實漁獲收入狀況並不好，這時候大約民國六十幾年，南方澳的「摃珊瑚」收入卻是在澎湖的數倍之多。

不能留在南方澳，也不能只在澎湖坐以待斃，文桃開始動腦筋，延續之前住在花嶼時曾做過的陸上生意：賣菜、賣魚……本來他有構想要開一家大型的超級市場（超越雜貨店的規模），他想：可以用自家的漁船，到臺南載貨回來賣，而不必要再經由馬公多轉一手，但所有的理想都在父親的反對中付諸流水，父親的觀念裡，就是要他繼承衣缽來討海，身為長子的責任，讓他無以反抗，只能在現實與理想之間奮鬥。

輾轉煎熬的日子一直到了文桃廿五歲時，他決心要獨立出來創業，於是請叔、伯協助入股，在澎湖花費三佰萬元買了一艘四十九噸的中古木造漁船「金吉志」，這是文桃自己命名的，他將自己的理念、感恩及當時的情狀做一個融合。除了找人入股，買船的錢還是不夠，於是請丈母娘幫忙借錢，籌得了十萬元。

1982（民國71）年的農曆九月，文桃將「金吉志」駛到南方澳「摃珊瑚」，農曆九月廿八日，將漁船開往日本（東經140幾度）作業，當時南方澳的「摃珊瑚」漁船有一百廿幾艘在此作業，文桃「摃珊瑚」首航就獲得南方澳全港第三名的佳績。

1984（民國73）年，文桃將漁船開至美國中途島海域（北緯35度、東經171度）作業，作業期大約半年（三月至九月），回來後就是近海的作業。文桃廿七歲時，開始學習收聽日本氣象，才能較精準判斷、掌握漁船的航行。

1989（民國78）年，文桃在大晉造船廠訂製一艘「塑膠船仔」（玻璃纖維船體的漁船），九十四噸，取名為「金吉志１６０號」，造價一仟五佰六十萬，轉換為「放緄」（延繩釣）作業，他聘請了一位有「放緄」經驗的同鄉擔任大副，農曆五月廿八日「金吉志１６號」下水；六月廿八日出港，漁場在關島，一次約為半年的作業期。由於是新的漁法作業，所以漁獲成績不理想，二趟都讓文桃失望，後來換去印尼海域作業，成績依然沒有起色，在經濟上倍感壓力，後來再回復「摃珊瑚」漁法。

五十一歲時，文桃的身體健康亮紅燈──甲狀腺開刀，漁船駕駛艙內的幅射傷害，尤其是ＳＳＢ（短波單邊帶無線電話）。因為開刀需要休息，所以無法再出海作業，於是文桃聘請專任船長協助，期間總共換了三位，漁獲成績都不盡理想，八年期間虧損了五佰五十萬元。

五十二歲時，文桃開啟陸上珊瑚生意網，成立一家貿易公司，並有投資日本的漁船。1991（民國80）年買了一艘漁船「金吉志２３號」，後來作業成績不理想，於1994（民國83）年改名為「富達３２號」，文桃同樣是擔任「山頂頭家」，聘請專任船長掌船出海作業，漁獲成績還算可以。

2016（民國105）年「金吉志１６號」改名為「富鴻１６８號」，因為漁獲成績始終不好， 2018年文桃再次掌船出海作業，到現在大約一年多的時間，雖然身體健康已復原，但是在漁船上的吃、睡方式，文桃已經不適應了，而且貿易公司有許多的工作要打理，所以他已再聘請專任的船長。

文桃在「宏勝福」任「大俥」時，有一回至小笠原群島「摃珊瑚」，那時漁船儀器設備不夠精良，也不會收聽日本氣象，遭遇到了颱風，要躲也躲不開，只能與颱風拼了，幸好這次的是小型颱風，大約一天的時間就過了，但回想起來還是覺得驚險萬分。

1991（民國80）年「金吉志１６號」在日本八重島「摃珊瑚」，遇到熱帶性低氣壓，海面起的浪比三層樓還要高，文桃趕緊用ＳＳＢ打給太太，請她到南方澳池碧宮祈求王爺，讓漁船人員能安全度過此次風浪，雖然有差點翻船的驚險，但總算是平安。

第三次遭遇颱風的是「金吉志１６號」在鹿兒島海域時，當時已經會收氣象，也能夠做預防性的避難，只是臺灣與日本沒有邦交，所以臺灣漁船不能進日本的漁港靠岸，只能在港口下錨，漁船遭遇颱風中心的襲擊，文桃心裡想：這下可不妙了，趕緊用無線電聯絡日方用直升機來救人，但是日本的回應：颱風很快就過。文桃請船員穿上救生衣以防萬一，當時船員們都禁不住趴在船上哭泣，認為躲不過此次劫難，文桃身為船長，不能和大家同聲一哭，只能掌穩舵來「戰風戰湧」，有一位大陸籍漁工姚日海始終陪伴在文桃身旁協助，讓他直到現在都還銘記在心。

2018（民國107）年，文桃創立宜蘭縣澎湖同鄉會，並擔任理事長，他認為澎湖人到宜蘭來奮鬥已經超過一甲子，全國各地都有成立澎湖同鄉會，唯獨宜蘭卻沒有，如今他在中華民國全國漁會擔任理事，應該要為故鄉做些事，讓在宜蘭的澎湖鄉親能夠凝聚，並能幫助有需要的人，目前共有一百四十四位會員。

文桃認為討海除了船長能力好之外，甲板的船員也很重要，群策群力才能無往不利。關於討海，從四個面向來說：食──吃冷凍食品；衣──用海水洗衣；住──漁船並不是靜止的，時有傾斜狀態；行──漁船上活動空間的範圍不大，對比關在監牢中的環境還要不如，是非常非常的辛苦，所以文桃不願讓他的孩子討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