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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博電子報

144期-「賜佩紳章」楊埤墓碑收藏記

作者 / 楊基山

楊老師與母親的合照,老師所撰之家族史料不少來自101歲母親的口述。(楊基山提供)
楊老師與母親的合照,老師所撰之家族史料不少來自101歲母親的口述。(楊基山提供)

小時候,對家族史一無所知,在三星鄉尾塹村41號的老家餐廳牆上,掛著一幅祖先的相框,及長,始知框內一身綢緞的坐姿畫像,為曾祖父楊埤(1847~1923),即使如此,對先祖的瞭解,仍是極其有限,迄1990年左右,從事新聞採訪工作時,偶遇已辭世的文史界前輩陳長城老師,提及楊埤名列台灣士紳列傳,才逐漸興起為家族史建構拼圖的念頭。

 

楊老師家中保存的楊埤座像,當年製作費為600斤稻穀,係楊英風父親楊朝木引進台灣的技術。(楊基山提供)
楊老師家中保存的楊埤座像,當年製作費為600斤稻穀,係楊英風父親楊朝木引進台灣的技術。(楊基山提供)

父親在林場謀職的關係,我出生於土場,四歲才返回老家尾塹生活,為一處「L」型的三合院,佔地約1400坪,聽聞是先祖楊埤最輝煌時期所建,有漂亮的公廳,架檔厝牆上可見雕刻的木匾,古樸而精美。步過廳前的稻埕,即是一道高聳的城牆,早年僅存的記憶,它正不敵風雨摧殘,正一片片剝落中,像極了現今宜蘭市陳氏鑑湖堂殘牆區。

 

我的高曾祖父楊往,係目前楊家每年清明節掃墓時,各房親友群集祭拜所尊稱的「大公」,墓碑上刻有「金浦」兩字,而「小公」則是曾祖父楊埤,其墓碑也有相同的字樣,為源流於祖居地之名,在我的認知,眾宗親之間似對家族史所知十分有限,也甚少談及,「金浦」兩字更僅僅是地理上的名詞,並未作進一步的了解。

 

不過,讓我最感深刻的印象還是「小公」,在冬山鹿埔公墓內,相對其旁之舊墳,顯得寬敞且墓桌和墓手等,格外精雕細緻,後來再連結到陳長城老師所述,楊埤榮頒紳章在日本時代是相當難得的事,而仔細觀察其墓碑上「賜佩紳章」銘刻,終於對曾祖父的生平,為之肅然起敬,接續我從台灣日日新報及台灣總督府檔案,先後得到佐證。

楊埤墓碑,其上刻有「賜佩紳章」字樣。(楊基山提供)
楊埤墓碑,其上刻有「賜佩紳章」字樣。(楊基山提供)

多年前,我的母校大洲國小校園角落找出一塊斷成三截的石碑,時任的劉文勝校長對史料頗有研究,他研判應是重要的校史,決定調查其由來,這座約一人高的紀念碑刻有「表彰碑」三個大字,也留下大正14年(1925)的建碑紀錄,惟碑文已風化不見,透過臉書我得知此事,乃向劉校長表示,可能與先祖楊埤有關,希望能藉此解開謎團。

 

剛巧,那時我報名宜蘭社區大學的「史學與史料班」課程,正在學習如何從網路上查尋相關史料,當我鍵入「楊埤」索引後,出乎意料地出現「表彰碑」的報導,原來這是一段捐地建校的新聞,而捐贈者之一就是「故士紳楊埤」,有種「賓果」般的喜悅,但說也慚愧,其實該碑一直豎立在校園的舊體育館前,作為後代的我卻渾然不知。

 

大洲國小舊校地原本在今之蘭陽溪河床,因水流改道而沖毀校園,必須另覓新址。大正年間,曾祖父楊埤在溪之南岸擁有大片的田產,乃與陳草、黃阿老三人共同捐地建校,日本政府為此立碑為文表彰其熱心公益,距今有近百年,而紀念碑完成時,楊埤已辭世無法親臨這項盛典,報導中僅敘述,由家屬代表出席,惟家族間幾乎皆無所悉。

 

台灣士紳列傳中,有段對楊埤的陳述文,「楊埤一老農也,天性正直,志操堅忍,未學而略通大義,德望遠播,邑中無一人彈指此老爺,仁者無敵,信可徵。幼少頗微,年二十七,奮然勵志,風雨辛苦,力耕於隴畝,攝食省慾,及年不惑頃,居積千金,富冠於邑里。從明治四十三年迄大正二年,謹悋悃篤,以盡保正職。退職歲二月授佩紳章,資產約五萬圓,孳殖不息,年今七十一,又可謂仁者夀也歟。」

 

另外,在台灣總督府檔案中,也有一份紀錄,指楊埤生於弘化四年(1847)六月十二日,曾任保正職,為一名富有具慈善心者,對貧窮人施予賑恤,這項陳述從陳長城老師的說法,及今年101歲高齡的媽媽口中,皆獲證實,甚至提到,楊埤過生日時,會故意將屠宰的肉食,藉由今之安農溪漂流至下游,給窮困民家來撿拾,以維護其顏面。

 

比對上述兩份資料,內容幾近一致,其最大落差在於楊埤資產的計算,後者是大正二年宜蘭廳呈報的公函,前者為大正五年開始出版的書冊,時間上僅相距數載,楊家已由五萬圓竄升至十四萬元大戶,尤其同時期名列宜蘭縣授佩紳章者中,均難以望其項背,即使曾為首富的頭城盧家,所呈見的數字也還有一段差距,令我一直不明所以。

 

早期,家產的核計標準以稻谷收入為主。因此,曾祖父一度是大地主,根據家族史權威陳進傳教授在參訪尾塹老家後,他研判楊埤生前擁有的農地,至少有200甲之多,而自懂事以來,雖知父親楊石池曾分得4甲多農地,但在政府實施耕者有其田的政策下,已所剩無幾,且全家早已離農,也是楊家三合院中,最先遷居他處的一房。

 

200甲之說,原本不以為然,惟回顧家父生前曾帶著我去羅東國華國中一帶,並指該處菜園是家族賣掉的祖產之一;加上多年前,有建設公司莫名其妙上門詢問,北成國小附近我家的公設用地,是否願意出售,被家人誤為詐騙集團,最後證實是我祖父楊佳歌名下的土地,而發了一筆意外之財,終於認為陳教授的研判極有此可能。

 

而我事後也得知有楊氏宗親住在羅東鎮中山西路的樟樹園一帶,如此推斷楊埤的田產之大,已跨過安農溪至北成無誤,與台灣總督府檔案的資產紀錄,若合符節。尤其,我從宜蘭市南興廟捐題碑上,曾祖父榜上有名,而大膽假設,他與藝術大師楊英風的祖父楊世泰(該廟重建倡議人),不僅交情甚篤的漳浦佛曇宗親,更同在三星建有舊式糖廠,且廠址相距不遠。

 

我投入宜蘭史調查領域後,除了在重建於大正10年(1921)的南興廟發現楊埤大筆捐款外,也陸續於羅東奠安宮及慶安廟等處,找到家族捐資的紀錄。復於昭和11年的納稅大戶檔案,發現有楊埤侄孫楊萬生名列其中,只是從繳稅排名上,楊氏家族經營的事業,已大不如前,而在我小時候更明顯感受家道的中落。

 

尾塹三合院老家,因宗親已先後遷移他處,呈現一片荒蕪的竹圍,我小時候的住過的房舍,更已塌落僅餘殘牆,民國1113月終於完成出售及拆除作業,也了結楊埤留給後代的財產處理。在此之際,家族長輩共商,曾祖父的舊墳處於低窪處,常有積水現象,乃決定讓其與同葬的曾祖母骨灰同時進塔,以利子孫爾後之祭拜。

 

楊埤舊墳遷移工程,已於同年511日順利完成,其上刻有「賜佩紳章」的墓碑,頗能彰顯其曾祖父的「豐功偉績」,亦為祖孫之榮耀,更為縣內罕見的文物,四大房宗親一致希望能交予蘭陽博物館典藏,並在同意書上簽名具結,且委由我洽請館方處理相關事宜,幸經陳館長及蘇老師大力協助,得以親自運送交付,感謝至極。

 

楊埤家族來台過程,已無可考,惟2000年前後,我在掃墓時不經意翻閱「大公簿仔」,發現其內夾藏著一張字條,留有「來自漳州府浮南橋,公墓葬在社尾」等語,顯然是祖輩刻意為後代所留下溯本追遠的依據,乃擾動我追尋家族史的計畫,但因工作忙碌,生活倥傯,且尚未進入此一領域摸索,一直難以有所突破,心中甚感遺憾。

 

2004年,我透過網路連繫福建省的媒體,打探「漳州府浮南橋」在現今的何處?又是否有「社尾」之地名,獲得一名報社記者的回覆,指「浮南橋」就是漳州市漳浦縣佛曇鎮的舊稱,該鎮楊姓是大姓,均為南宋國舅楊亮節之後,而「社尾」可能是「舍尾」之誤,事後查詢當地確有一房之宗親在清朝年間移民台灣。

 

為此,也促成我於20172月間,循線專程前往佛曇鎮尋根,果然鎮內住戶楊姓居多,每一房均建有祠堂,在拜謁楊氏祖廟時,意外獲知國際級藝術大師楊英風的家族,及宜蘭縣信大水泥廠創辦人楊塘海的家族,祖居地均為「浮南橋」,且兩人早已先後返回謁祖,更了解到宜蘭市陳氏鑑湖堂,及頭城康灧泉的家族,也系出同住「(佛曇)鎮」。

 

三星為宜蘭縣最晚開發的地區,先祖清朝時間於何時前來尾塹一帶開墾,又如何能擁有那麼大片的土地,迄今不得而知,有待續追。列紳傳記載楊埤「幼少頗微,年二十七,奮然勵志」,顯然楊家係在日本殖民前的20年,逐漸發跡,而大正年間趨於頂峰且積累龐大的財產,殊不知數十年後,家道已然中落,為宜蘭史留下一段傳奇。

 

本文在20227月中旬完稿之際,佛光大學文化資產與創意學系蔡明志主任寄來一份楊埤的日文版史料,復經尤文瀚先生協助譯文,再度幫我解惑,同表感謝。其全文如下:

臺北州羅東郡三星庄大洲的楊埤氏小時候成為楊家的養子,當時家境並不算富裕,所以楊埤只接受了簡單的教育。

家族通過農業儲蓄了二十萬餘萬圓家財,成為三星當地第一有錢的富豪,但生活仍然極其樸素。

楊埤常說百姓的願望就是生活在田園裡,即便七十六歲都還拿着農具親力親爲。他中年的時候經營精米所,懷着要造福百姓的想法,做著對大家有利的買賣,跟七十多戶人家訂定長期契約,當收成不好就少收一點。從事公共事業也不遺餘力,包辦地方學校、寺廟的建築費。他的功績不少,名望衆人皆知,也是個非常勤勞的人。即便從外地來拜訪他的人,見面都認為他是一個僕人。篤農家、慈善家也都授予他各種名譽。

大正十二年一月四日,77歲去世時,葬禮上來了各種地方官員、團體,以及受過他恩惠的人,被認爲是個真正的篤農家和慈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