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蘭博電子報

150期-棄學養家的討海人-陳金德

記錄 / 陳財發、李阿梅、黃麗惠

陳金德個人照
陳金德個人照

編按

南方澳地區擁有豐富的海洋生態及漁業資源,還具有相當多樣性的社群及人文特質,為了紀錄「討海文化」,蘭陽博物館從2016年起,進行「老船長口述歷史調查計畫」,每年邀請約20位退休老船長擔任報導人,進行口述歷史訪談。同時由專人當場進行錄音、錄影及照相工作,事後整理成詳實之文字紀錄。

 

《蘭博電子報》會逐期刊登,分享這些討海人的生命史。

身世概述

陳金德,出生於一九四九年四月十五日,不過這是身份證上的註記,實際的出生日比這還要再早好幾個月,金德農曆生日是為戊子年十一月九日,他有去對照過萬年曆,陽曆的實際出生日期應該是一九四八年十二月九日。

金德父親陳炳丁,一九二七年出生,有二個兄弟,是家中的老大,人稱「闊喙仔」,還未成年就開始討海,原本住在龜山島,日治時期曾經一度搬遷到南方澳,但後來遇到「爆擊」(空襲)又再搬回龜山島,也曾到花蓮鯉魚潭討海,後來因故再回龜山島,大約在金德父親十六、七歲時,作業的那艘漁船在壯圍過嶺附近發生翻船事件,就在載浮載沉之際被人救起,或許因為這次事件影響,於是有鄰居朋友邀約金德父親到南方澳討海時,他也就沒多作考慮而應允。

金德的母親陳張阿魚是童養媳,長金德廿一歲,所以推算起來約是廿歲時與金德父親「送作堆」(結婚)。金德父親到南方澳討海,舉家也一起搬遷到南方澳賃屋而居,過沒幾年就在現居地(四維巷)佔地自蓋房子,因為那個時南方澳的土地還沒有所謂的買賣,誰佔到的就是誰的。金德父親與母親共育有六男二女,不過兩個女兒均早夭,金德是家中的老大,出生時舉家已搬遷住在南方澳了,因此童年生活都在此度過。

蘇澳初中畢業後的金德,有去參加升學考試,考上臺灣省立蘇澳高級水產職業學校,但因家庭經濟不允許,因此沒有去就讀。金德從小就想當老師考師範學校,但是明白困頓的環境是無法讓他再讀書,所以最終還是放棄去參加師範學校考試,因此而跟隨父親踏入討海的行列。

金德的弟弟也是相同的命運,雖然考上五專,但也因家中經濟問題而無法繼續升學,還是選擇下船討海,不過金德弟弟大約討海五年左右的時間,實在無法勝任海上作業的工作,於是就轉而去學習「西工」的技術。

討海幾年後的金德屆齡服兵役,因為有初中畢業,所以擔任教育班長直到退伍。新訓中心是在新竹的埔頂(現在的竹科,兵營都已不復見了。)大約一個多月後接受士官隊訓練,為期二個月,受訓初期相當的辛苦,以前是所謂的打罵教育,因此就有同梯忍受不住而當了逃兵,但被抓回來後更慘,還要關禁閉,金德在當兵前已在討海,怎樣的辛苦都經過,所以也就忍了下來。

軍中的打罵教育一直維持到金德快退伍時,才有愛的教育施行。不過金德當兵擔任教育班長的方式則是帶兵帶心,因此也就帶得輕鬆許多,這期間也曾擔任代理排長的職務。金德役期二年,臨退伍時,指揮官想要他留營保送到士官隊,但金德覺得在軍中相對的不自由,受不了那樣的拘束。而且以前當兵沒有什麼錢,新兵時大約一佰多元,後來漲到大約二佰多元,因為金德是教育班長,因此還有多了教育加給,但也才不過三佰多元,只是有個額外的福利,那就是有送一條的國光牌香煙。

在還沒當兵時,金德因為是家中的長孫,奶奶急著想要金德娶老婆,大約在金德十九歲時就要他去相親,但金德都不想要而拖延,後來還是有跟一位龜山人相親,那時候女方是來南方澳做「刣魚仔」(殺魚)的工作,因此也在南方澳居住,不過這樁親事沒有做成。

當兵時,金德的姑母介紹相親認識一位吳玉春小姐,當時姑母住在頭城「拔雅林」(今日行政區大致包括拔雅里東南部、武營里西南半部。),因為地利之便,所以有認識住在頭城新興(今日行政區大致為包括城西里西半部、新建里。)的吳玉春家人,相親後沒多久,玉春母親有意見,覺得女兒嫁給討海人不好,這些話被金德聽到,那時的他相當有個性,覺得對方有意見那就算了,但是祖母勸說這個女孩子真的很不錯,孝順的金德聽奶奶的話也就接受,因此成就了這段姻緣。

民國六十年金德退伍,當年的年尾就結婚了,那時他是廿四歲。金德妻子吳玉春,三十八年次,小金德一歲,上代也是龜山人,兩家其實有些遠親關係。金德覺得太太玉春真是好女德,因為金德曾經在股票上慘賠仟萬,妻子並沒有因此而和他吵鬧。

五十歲時的金德開始玩股票,那時漁船回港後,他會和三五好友相約在附近做電子代工的一位朋友處泡茶聊天,幾年後大陸剛開始發展,於是這位做電子代工的朋友就邀約大夥到大陸投資,於是幾位朋友集資三仟多萬,但後來其中有一位較大戶想要獨資,因此大黟就決定每人投資的二佰萬就拿來玩股票,本來金德覺得自己不熟悉股票市場,並不想參與,但後來經不起朋友的勸說也就答應了,剛開始時真的有賺到錢,人心也就被迷惑,到後來愈投愈多,終致無法自拔,最後慘輸仟萬,但金德太太都默默承受,並沒有對金德有不好聲氣的對待。

金德剛開始學走路時,爺爺就過世了;金德的孩子剛開始學走路時,金德的爸爸也過世了,所以旁人都取笑金德說:「你的孫子剛學走路,你就得要死了。」但金德說:這樣的命運只到此為止,不會再有類似情形發生。也因為這樣,所以金德改變了他的人生觀,他不要再像爺爺和爸爸一樣那麼拚命的工作,也要有些休閒活動,所以唱歌、跳舞是他的喜好。

雖然金德愛唱歌跳舞,但是太太玉春對唱歌跳舞完全沒興趣,所以金德都自己一個人出去外面和朋友玩,也因此有交往了所謂的小三、小四,太太玉春還曾去跟對方談判。儘管金德曾玩股票慘輸仟萬;儘管金德在外曾有小三、小四,但是太太玉春都沒有跟他大吵大鬧,唯一擔心著的是金德的身體健康。以前金德曾有偏頭痛,玉春四處奔波找尋治療藥方,回來後細心的做給金德吃,就這樣糾纒金德十幾年的偏頭痛在不知不覺中竟痊癒了。玉春除了在家煮飯洗衣照顧孩子,還會出去外面做「刣魚仔」的工作,金德對於妻子玉春對家庭的付出,對他這樣的包容、關心相待,點滴在心頭,也始終心存感念。

金德與妻子共育有三女一男,長女現在是專職的家庭主婦,次女擔任幼教老師,三女曾為中華電信女子籃球隊球員,因為運動傷害而不再打球,後與做裝潢的夫婿認識結婚定居臺中,曾經開過安親班,因為少子化影響,因此把安親班收起來,改賣涼水,生意做得還不錯,金德覺得三女是個女強人。金德的兒子是家中老么,文化大學休學後去當兵,退伍後在金德的鼓勵下考上逢甲大學,因為在校成績不錯,因此被延攬入台積電工作,三十二歲時結婚,現育有一男一女。算一算金德現在共有九位的內外孫,真是好福氣!

因為和臺灣中油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陳金德的名字相同,所以大家都喊金德「陳董」。曾擔任兩屆宜蘭縣近海小單拖漁業協會理事長,第一次是在協會尚未登記時,另一次則是在協會成立登記後的第五屆理事長,在任期內金德努力爭取經費,發給漁船救生衣、滅火器等設備。現在金德則是協會的第七屆監事,同時也在南方澳的南天宮服務,擔任信徒代表,亦是今(2017)年的爐主。

討海歷程

陳金德十七歲初中畢業後,雖然考上了蘇水,但是因為家裡經濟狀況不好,再加上父親的漁船欠缺人手,因此身為家中老大的金德,就得擔負起長子的責任,開始跟隨父親下船討海。

金德的父親大多都是討小海釣「青飛」(鯖魚),後來有改成「放緄」(延繩釣),父親的漁船名為「西喜」,這是自金德阿公那一代就開始沿用的船名,不過因為父親有相當的威嚴,因此金德也從未敢問漁船命名的由來。金德父親第一艘船是「帆船仔」,後來再買了一艘較大的「柴船仔」(木造船),大約十幾匹馬力左右,是日本製的引擎,船上共有四人在作業,後來金德加入後,就變成是五人作業。

父親討海的收穫不錯,只是因為之前家裡貧窮,都是跟人家借錢來蓋房子以及買船,所以負債的壓力沉重,同時還要培養小孩的基本教育,因此經濟狀況一直都不是很好。金德剛開始討海時,要先學煮飯,那時他會暈船,前輩們教金德不要吃就吐不出東西來了,只要喝水就好,就算吐水也較不會那麼不舒服,雖然暈船會吐,但工作還是得要做,大約一個月後才慢慢適應。

在討海之前,金德是不會煮飯的,那個時代在船上煮飯要先擔淡水上船,還要先把木柴劈開,但是漁船在海上作業,會有海浪打上船,海水把柴浸濕,火就燒不起來,此時就要澆灌柴油上去,因此產生大量濃煙,把眼睛燻得淚水直流。那時的家庭教育多是打罵的方式,因此只要金德做不好就是被罵,於是他只好悄悄的請教其他船員。

淘米煮飯算是容易學的,菜的部分大多是煎魚,將魚切成塊,鍋裡倒下油後,再把魚放下去煎到呈現微焦的紅棕色就可以了,但也不可以煎到燒焦,若是要煮成湯,則是多加點水及醬油下去煮即可,所謂的「船仔飯」,就是簡單可以吃飽即可。在船上作業時,是趁著空檔吃飯的,若在吃飯時,看到魚來了,飯碗放下,各人也就各就各位趕快去作業——「駛舵仔的駛舵仔;攑鏢的攑鏢……」,賺錢是最緊要的,有時候鏢到魚了,因為太高興,也就忘記再繼續吃飯,在討海人的心中,吃飯並不是重點,重要的是能夠捕到魚賣到好價錢,那麼家庭的經濟生活才有改善的空間,這也是早期討海人的願望。

剛開始下船時,金德除了煮飯外,同時還要學習其他的捕魚技巧,因為是自己家的漁船,因此有空時也會去鏢頭那邊學習,大約兩年左右的時間,就學習的差不多能上手了。也因為是自己家的船,父親告訴金德不要太計較,在分紅時他只能分到「五給」(一份是為「十給」,所以是分到0.5份。),而後再慢慢的升上來。那時有些船員會住在船上,就算是沒有出港,金德還是要去漁船煮飯給他們吃。

在船上煮飯大約三、四年左右的時間,到了要去當兵之前,有新人來學習,金德才升上來當船員。以前近海就有鯊魚可以釣,大約在南澳鼻腳,凌晨一點多就要去釣「青飛」回來當活餌,以此來「放大緄」,有時在龜山島龜頭附近釣「馬加」。金德家的漁船是「掠四季海」,冬天時就是「釣青飛放大緄」,大約五、六月時就要去南寮「掠小卷仔」,有時候南寮沒有,就去澎湖,如果澎湖也沒有,就會到基隆八斗子八尺門那邊。夏天時就去花蓮「放大緄掠巴弄仔」(銅鏡鰺),要用死餌——將「青飛」剖片當餌,也有釣黑鮪魚,但那是較小的,大約四、五十斤左右的小黑鮪魚,這是「現流仔」作業,晚上出港,大約清晨四點左右「落緄」,而後進花蓮港,因此也就住宿在花蓮。

金德退伍回來後二年,開始改成「卡越仔」(拖網)作業,因為延繩釣的收穫已經較不好,看別人「卡越仔」覺得很不錯——好像是做工一樣,只要有出港作業就有錢賺,此時把「西喜」這艘漁船的引擎換成廿二匹馬力左右,同時把「後斗」(船尾)再接得長一些,以適合「卡越仔」的作業方式。

金德三十歲時,家裡訂製一艘較大的新船「西喜36號」,大約廿匹馬力,是艘廿噸左右的「柴船仔」,這艘船就都是「現流仔卡越仔」,兩年後就沒有再到澎湖去「掠小卷仔」,不過曾經有到「無人島」(釣魚臺)釣「青飛」。三十四歲時,金德的父親往生,金德三十五歲時開始擔任船長的職務。

四十歲時的金德曾經到彭佳嶼作業,那時有中國大陸的漁船接近,人也都跳到漁船上來,說是要免費幫忙補網,但其實是要賣私貨(香煙、酒、香菇木耳等農產品)給漁船,金德曾經買過幾箱的酒及香菇,但是因為沒有銷售的管道,自己也吃不了那麼多,所以後來都賤價出售,也因此金德不再想冒險賺這外快,只想以自己的本業為主,專心討海捕魚就好。

「西喜36號」後來有將引擎換成一百多匹馬力,而後再增加至三百多匹的馬力,也把「柴船仔」改成包塑膠的。作業範圍最遠到過彭佳嶼,最南到過新港、澎湖,只有到彭佳嶼時才有四、五天的作業時間,其他的多是「現流仔」。金德兄弟都是同船作業,大約到他五十歲時,兄弟才各自分開,家族曾經共有四艘漁船,船名都是「西喜」,只是船的號碼有分別。

在中國大陸漁工盛行時,金德曾經有聘請過,期間大約有十多年,當時大陸漁工不能隨同漁船入港,都是住在海上旅館。金德退休前兩年,大陸漁工的工資太高,同時也愛刁難船主,因此金德就改聘請越南籍及印尼籍漁工,金德覺得他所聘請的印尼籍漁工相當的乖。

六十四歲時,金德選擇退休,把作業三十幾年的「西喜36號」漁船報廢,結束四十幾年的討海生涯。

海上印記

海上作業四十幾載,風險總是有的,在金德還沒去服兵役前,曾經有一次白天在「掠大緄」,那時是雨天,身上穿著雨衣、雨褲,腳上穿著「踏米仔」(撻米鞋,布面,底部塑膠,可防滑。),金德在幫忙掠鯊魚時,作業上一個不小心,致使人掉進海裡,那時的金德還不太會游泳,心中很是害怕,還好漁船上的同伴發現後馬上抛下繩索,將他救上船,算是有驚無險。

金德四十幾歲時到彭佳嶼作業,也發生了一件事,讓他覺得是在四十幾年的討海生涯裡發生過的最嚴重風險,那時金德已是船長,遇上北風「駁頭」,本來以為天亮時才會到,想把這一網收回就走,但想不到天有不測風雲,「駁頭」提早來襲,收到一半時風浪大起,那時約有十幾級的風,浪大到把整艘船都覆蓋了,而且附近也都沒有其他作業的漁船,在飄搖中金德雖然有聽到很大的聲響,但是急著想要駛離「駁頭」襲擊範圍,也就沒有太留意,後來稍定心神,一檢查發現漁船發漏,金德請弟弟注意抽水狀況,連夜將漁船駛回港,大約花了十幾個小時,入港都已是早上八、九點了。好不容易靠岸後,別人才看到他的漁船是後壁板凹陷進去而引起的發漏,幸運的是發漏點在上方漆有漁船名字的地方,要是再下面一點的話,後果就不堪設想了。

在小漁船討海時,作業海域都是熟悉的,但換了大船後,有時候習慣的作業區較無魚時,金德就會略往前進一些試試看,期間就曾發生因為不熟悉海路狀況,有時「越仔索」或是魚網會被礁石卡住,情況嚴重如遇到「流頭」時,就恐有翻船之虞,金德都會讓船員穿好救生衣以防萬一。有時漁網會被礁石卡住,能夠救得起是萬幸,但有時卡得太嚴重,就只得把魚網剁斷,一組魚網十幾萬就泡湯了。

感觸寄語

討海四十載,金德不曾後悔過,只是覺得遇上了就是去做,就算沒辦法也要努力,但如果再重來一次,金德還是希望能夠走上教育的行業。至於快樂與否是本身的關係,能夠樂觀看待的人自是無礙,跟從事哪一個行業倒無絕對的關係。

如果小孩子要從事討海的工作,金德不會反對,因為討海有絕對的自主性,不需要看人家的臉色,想要出港就出港,不想出港就休息,而且討海比陸上的工作收入還要多。只是近年來南方澳的「海冬」不好,因此後繼乏力,較無年輕人來承接。

陳金德與採訪團隊合影
陳金德與採訪團隊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