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世強 教授 / 國立彰化師範大學美術系

為了擘劃宜蘭縣博物館事業的新願景與發展策略，宜蘭縣政府文化局與蘭陽博物館共同策劃「2013博物館與地方文化發展論壇」，在10月18日與19日舉行，來自全國各地關心博物館事業發展的人士交流博物館與地方文化館的策進與合作關係，會後將發表的演說及論文結集成書，蘭博電子報逐期全文刊登。

「現地博物館」的概念，是以文化場域的現有人、事、時、地、物的組成要件，其中主要形態是整個文化生成鏈帶仍在進行中，也就是其中的歷史生命譜系仍在生活與維持，參與者可選擇客觀體驗，也可以選擇主觀融入。「現地博物館」作為生態博物館的主題形式內容，觀看者和研究人必須實地走訪，融入現場情境，設身處地了解其文化背景及生成過程。有別於傳統博物館的操作，傳統博物館展示品是蒐集自各地，參觀者可保持本位態度觀賞，是單向的資訊傳遞；「現地博物館」則須還原現場，轉由現地人事物出發，體認其建構派絡，時間是流動進行的，觀看對象也須實地參與才能獲得資訊與體驗，是多向的互動，補充了傳統博物館權力結構上的主觀侷限，也是文化觀察及操作策略的逆勢轉向。

宜蘭城舊稱「噶瑪蘭城」，清嘉慶二年（1797）吳沙率眾入墾頭城，漢人勢力逐漸大量入墾蘭陽平原。直至清嘉慶十五年（1810），清廷察覺經營宜蘭的重要性，將宜蘭納入版圖，設「噶瑪蘭廳」，派知府楊廷理進行測量及籌備設置事宜。「噶瑪蘭城」，直徑180丈，城內呈十字街，設東西南北門，早期城門均為簡易木造，城牆外側為刺竹作圍，內側種植九芎，故又稱「九芎城」。20世紀初，日治時期宜蘭實施市區改正，廢城牆為道路（現舊城東、西、南、北路），成為宜蘭縣主要經濟、政治、文化、信仰的民間聚落群。宜蘭城舊區這些時空組成要素，未因時代改變而喪失，尚保留完整，極具體驗型經濟的建構條件，也是「宜蘭城」賦予新的文化面貌及時代之積極角色。

其中最精彩是民間信仰的聚集與工藝產業的興起，最早是昭應宮的興建（1808，嘉慶十三年）、城隍廟（1813，嘉慶十八年）、文昌宮（1818，嘉慶二十三年），其後宜蘭進士楊士芳於同治八年（1869）倡建孔廟、明治28年（1899）又籌建碧霞宮…。這些重要廟宇信仰群，皆聚集於舊城區，期間各地廟宇也陸續興建，成為重要技藝性勞動市場，也造就了幾個重要的在地工班和精湛的技術傳奇：如木匠林阿發帶領下的林家工班，嫡傳技術由大木頭手林烏樹、弟林加禮、林老虎發揚光大，之後其徒弟阿添師亦傳承衣缽。昭應宮前後修建工程歷經三代匠師才完成，可見工程之浩大及精細；土水和剪黏為陳應元，彩繪為曾萬一（元祖曾阿鎚、子傳曾金松、曾水源），木雕陳銀生、林挵獅二師競藝……，英雄聚會，大師雲集，這些重要頭師所創造的工藝成就，儼然為宜蘭的「巴洛克時代」。如此技術勞力集中後，帶動了傳統工藝技術的傳承與周邊產業之興起，此盛景一直延續到60年代，舊城區西門一帶木工坊均仍密佈，滿街木香飄散，鑿鋸聲此起彼落，榮景一時。

宜蘭市早期的聚落形成，人口逐漸增加，西門原以建廟木作為主的匠師型態，也因聚落生活及宗教信仰上的工藝需求，隨後也發展出其他不同類型的工匠產業：木作、花磚、紙藝、棺木、金屬工藝、器具製造…，養生送往，應有盡有，由此得知宜蘭市西門一帶除了西門溝水運交通帶來的區域經濟外，提供了傳統工藝的人才需求，也形成一種生活型態與倫理價值。如此文化遺存，銜續了世代斷裂的傳承脈絡，也補充了現代消費市場所欠缺的體驗價值。

如此常民文化的累積和歷史的交織，圈幅舊城完整的城圍空間輪廓，形成獨立並具地方特色與文化內容，構成巨細靡遺的「有形、無形文化資產」。作為區域的「文化資產」，不應消極地扮演保存角色；而是轉化為時代的新生產動能，既為活化其生產技藝，提升其社會地位及文化形象。且因宜蘭地區長年以來注重文資保存、綠色產業和社區營造的工作，是故宜蘭城的舊觀和生活樣式尚未受到嚴重破壞，保存尚稱完整，雖有受到市場衝擊，但仍勉傳薪火。在時代更佚後，轉換為另一種更珍貴的文化產業模式，即得天獨厚的「懷舊產業」和「體驗經濟」的條件基礎：工藝現地展場－廟宇古蹟、藝師現地創作－工藝匠舖、民間現地活動－節慶踩街、歷史現地體驗－街巷空間、音樂現地表演－北管歌仔、傳統現地飲食－風味小吃……林林總總，均形成一座完整的「現地博物館」構成元素，逆勢以與時代市場結合，反向操作為一種更具產值的文化消費模式，更積極地予轉化為新的時代性生活典範與知識經濟價值。舊城人世世代代堅持傳承且不忍捨棄的技藝傢俬，也淺移默化地轉化為「現地博物館」的具體資材。

在宜蘭城，匠師就是展出者，耆老就是研究者，居民就是導覽員……。

2012年10月13日，就在宜蘭城建城二百週年隔天，鄂王社區協會辦了一場「舊城老同學會」，內容是耆老座談，約二十人參加，與會均為八十歲以上的舊城長老，分享各自對家鄉的過往記憶，並連絡彼此間的情感。公學校第一名畢業的畫師曾水源帶頭齊唱日本時代的「宜蘭市歌」，合起來年近二千歲的歌聲鏗然有力，令人感佩。其中值得一提是「黃家大厝」〈舊時宜蘭市最大豪宅〉和「泰豐米店」〈舊時宜蘭縣最大土礱間〉後代也出席參加，線索資料彌足珍貴。會後加緊補作個別訪談追蹤，離席前，老人家逐一向我們握手致意，同意將其記憶所及之文史資料提供本計畫，也願意連合街訪鄰居一同推動「匠師博物館」的理念，將「宜蘭城」當成一個大家庭、或大匠鋪，領導來賓或年輕人了解、發現這就在環境週遭的「現地博物館」。

「宜蘭舊城區」長期以來一直給人封閉保守的「溪北人」刻板印象，部門的軟硬體介入計畫常遇瓶頸；然協會這幾年來推動社造業務卻培養了良好的信任認同及成果績效，借力使力，以致今年度辦理「匠師博物館」時，一天內即收集了三十多位匠師的參與同意書，計畫執行過程也可看到匠師及居民的主動參與和付出，協會也盡量釋出計畫的供需資源和參與機會。我們也體悟到社區協會所提供舊城的並非從上而下的「更新或改造工程」，而是一種由內而外自我的價值認同之「參與和整合機制」。這樣的參與模式效益近年來不斷在擴增，如匠師後代主動提出如何振興「松仔腳」﹝城隍街﹞的願景構想，好鄰居「碧霞宮」也尋求本協會協助該廟活化整理的技術支援，縣府各處室協助整合上位計畫，民間機構、學校及店舖亦紛紛參與「策略聯盟」和「願景計畫」等推廣工作，匠師空間改造時各路匠師共同參與創作，這樣共力共生的合作默契，是推動宜蘭城「匠師博物館」的最大魅力，在地群策群力的空間經營，將是宜蘭城「現地博物館」的珍貴條件。

茲因篇幅有限，僅以較生動之個案四例作以下介紹

此次「匠師博物館」計畫主要硬體施作有「匠師空間改善」，原因為匠師在長期市場環境的剝奪下，已漸習慣粗糙簡便的職場下工作，淪為與一般工人同階，忽略了所傳承技「藝」在文化領域的重要性。今年選定在舊城區最富民間風情的城隍街進行，「城隍街」，因有城隍廟而出名，傳統商店、藝師匠舖、民間活動最為密集，是宜蘭城最熱鬧的地方。其鄰近的靈惠廟因前有兩棵榕樹，叫做「松仔腳」，是小孩和老人遊樂聊天的地方，堪稱舊城區的「市民廣場」。為了還原歷史與民間脈絡，本計畫這三年將優先以「城隍街」為重點營造區塊，是故今年先選定以百年傳承的「花玉號」、「烏肉紙藝店」進行空間美化，透過工藝和藝術的手法將匠舖化身為博物館空間，以提升其文化形象及位階。

「花玉號」之蓪草紙花工藝技術已傳承黃家四代，原店主黃德河先生（1928-2013）是台灣最後少有的蓪草紙花藝師，2012年登錄為宜蘭縣無形文化資產。 8歲起即幫母親黃江查做花，造花技藝源自母親學自日本人的造花技術外，於27歲時師承台灣人造花藝大師—潘牛教授。至此融會貫通，創作蓪紙草花藝超過70個年頭，從其祖母、母親到其本身為止，黃家和蓪草紙花的結緣至少有120年的歷史，目前後代亦積極從事蓪草紙花藝之教學與推廣中。

「烏肉紙藝店」創始於清末（西元1927年），蔡家自清代末期即以糊紙為業，傳承已一百餘年，第一代乃祖父蔡水金先生（1907-1949年），經父輩蔡燈泉（1931-1988年）先生，綽號「烏肉」出名，到蔡奇男先生（1960年生）這一代，屬於第三代，為舊城區重要糊紙世家。早期糊紙工藝從剖竹、製框糊紙、畫圖等工作全為手工製作，主要使用在廟宇慶典及民間祭祀之用。

值得一提的事，此次藝師匠舖大改造完全由宜蘭城工藝師群一同協力完成，「花玉號」招牌的大型銅花藝術由「林午鐵工廠」林烈輝手工鍛造，彌足珍貴；「烏肉紙藝店」正面巨幅彩繪則由顏家彩繪顏三元連月繪製，工程浩大；裝飾燈籠由已聞名海外的林朝欽以藝術手法製作，藝術牌匾則由知名木刻師蔡榮興一手雕刻……，可謂「匠師齊聚拼藝，再造舊城風華」。

未來鄂王社區將持續擴充其他匠舖空間進行改造美化，2013年即著手改照薛榮興糕餅鋪、三合成棺木行、金官繡莊，串聯成為匠師博物館廊線，成為未來宜蘭城的知性體驗軸徑，也提供在地優秀匠師一展長才之機會。

2012年夏天，經過了幾場深度的舊城導覽培訓課程，鄂王社區規劃了幾條生動的慢遊導覽行程，現在舊城區慢慢形成一種知性的旅遊探訪風氣，成群結隊透過社區解說領隊走訪大街小巷，已成常見景象，我們也樂見長者屢屢帶著孩童一同造訪，了解先民的生活與故事，讓下一代知道以前是怎麼生活和勞動的，非常有效的環境教材。過程中沒有喧嘩，也沒留下垃圾，剛開始擔心會亂丟地圖的情形也尚未看到，沒有給住民帶來困擾和環境負擔，這些對未來推動「體驗式的知性旅遊」和「懷舊產業的文化觀光」的素養條件，也就慢慢建立信心起來。這幾條及具民間特質的參訪路線有：

路線一、蘭城百工與懷舊慢遊：認識城隍街、西後街、武營街的工藝聚落。

路線二、傳統市集與道地小吃：體驗道地的舊城小吃和傳統市集。

路線三、巷弄體驗與藝術再造：看看藝術家和在地藝師如何合作營造自己的家園。

路線四、舊城寺廟巡禮：參訪舊城重要的廟宇及宗教典故。

願景行動則以「楊士芳紀念林園」為能量場所，做為核心館之指認。本計劃將分近期（宜蘭城主題展）與未來（願景館常設展）兩階段。近期以匠師發表及舊城主題展覽，接續發表，作為工藝作品發表及舊城主題之發表運用，以凝聚匠師與舊城居民之參與感與自我提升。待未來本計劃獲得適合場所及營運資源，將推動「宜蘭城整體空間計畫」，作更完整遠景之舊城主題連結。本願景工作方向確定，須建立過程蓄積空間能量，累積並創造條件。

「宜蘭城工藝展」即是「匠師博物館暨舊城文化圈」的啟動，並提出「空間改善」和「創生活動」等多項內容，主要於形象提升和產業驅動，未來將逐漸擴增「匠師博物館」的空間群組、「懷舊產業」的街巷體驗、傳習課程與「願景館」、「文創館」的籌備、「舊城文化聯盟」的組織串連等，加上未來可能的整體空間整合規劃，使「宜蘭城」成為主題內容完整的「無形文化資產」體系和符合時代的「懷舊產業價值」。

為展現宜蘭舊城區潛存豐富的傳統工藝人才，特別邀請22位還維持手作之舊城工藝師共同現身展出優秀作品。藝師同聚，克傳薪火，提供民眾認識在地傳統藝師之藝能風華，並成為舊城區之文化發展動力。此次展覽難得的是年邁87歲的曾水源老畫師還為此繪製四連屏巨幅門神畫作，宜蘭木雕頭手柳煥彰封刀20年又再度復出發表，重現江湖，廣文堂將其收藏三代之珍貴印譜首肯外借展出…，在在感受到舊城匠師對本計劃之支持與認同度。

展出：曾水源（彩繪）、黃德河（蓪草紙花藝）、柳煥章（佛雕）、李弘仁（錫藝）、李圳金（石雕）、劉李美香（竹編）、陳本川（刺繡）、林銘章（印刻）、曾文章（石藝）、林烈旗（銅鑼）、莊秀玉（製香）、顏文伯（燒畫磚）、董錫文（石雕）、蔡榮興（木雕）、張阿棟（棺木）、林朝欽（燈籠）、曾永裕（神像）、周建宏（佛具）、蔡奇男（糊紙）、簡添盛（竹具）、賴忠良（榻榻米）、郭建宏（打鐵）。

本課程主要以技藝傳授為主，邀請藝師作全程指導傳授並紀錄工法細節、製作要領材料工具使用……等所有流程。傳習對象以種子學員為主，學習紀錄並傳承其手工技術，作為未來發展文創商品及推廣教育之師資人才。

其中以86歲高齡的黃德河先生（1928-2013）仍現身傳習課程教學最為人懷念，黃老原是台灣碩果僅存的蓪草紙花藝師，創作蓪草紙花的技藝已被納入宜蘭縣無形文化資產，其作品包括菊花、山茶花、荷花、玫瑰、薔薇及櫻花等，可以「幾可亂真」形容，令人由衷讚嘆並表示尊敬與珍重。然令人惋惜的是黃德河先生因車禍身體轉為虛弱，不幸於2013年1月22日下午辭世。「做花的手路很重要……」怕學員無法了解手作技巧，黃老先生臨終前還仍抱病起身為學員示範，精神令人感佩，期待黃德河先生的蓪草花藝術獲得更多人高度的認識、了解及珍重，並持續傳承下去。

宜蘭市舊城區經過時代和歷史的演變，反映在不同時期的聚落建築型態，而維繫世代間的生活價值及意識型態，在於宗教信仰及其傳統產業，而最具代表性的工藝產業為其特色，甚至在早期藝師在傳統社會中扮演舊城區的社會領導階層，以藝師之名，細雕泰斗陳銀生從地方議員當到副議長，與大木工班林烏樹同為歷任工會理事長，其人民敬重及社會地位可見一斑，為現今崇尚利益的商業社會所難想像。舊城區工藝產業以西門為中心分散在各據點，仍可看出薪火相傳的產業遺存，歷史的脈絡與記憶的交織，成為難得珍貴的「非物質遺產」。

近年來因交通便利與資訊速度發達，快速消費與觀光型態充斥，區域經濟、在地文化及傳統產業均受到嚴重的考驗與影響，以舊城區北門口食攤及南門商業區一帶，假日旅客爆增，消費品質與交通問題明顯惡化，地方價值在面對外部的「普質性」發展或內在的「特殊性」脈絡之平衡調節上，為規劃團隊所須面對檢視且細緻操作的課題。

鄂王社區長期來已進行多項社區營造工作，基礎穩健紮實，已完成多項參與式環境營造、工藝扶植、田野記錄、工藝展覽發表……等工作，由下而上，一步一腳印，獲得舊城居民及公部門高度認同與肯定。目前所提「匠師博物館」計畫乃藉工藝師主題及空間參與機制，形塑宜蘭舊城文化形象特色及產業轉型之永續發展條件。近年來，公部門及建築團隊在城南區塊規劃並執行了帶狀的歷史空間改善工程，稱「蘭城新月」，也引進了大型購物廣場；而目前看似步調緩慢的舊城空間上，竟存有十八個大型規劃案在進行，與本計劃有連動關係的亦有八項之多，然卻與舊城居民少有主動積極的參與或協調整合機制出現，我只能再次地引用耆老的再三叮嚀：「先有神而後有廟」。鄂王社區所提「匠師博物館」計畫適時補充舊城居民自主自決的參與角色，由民間主導之行動策略也提供了舊城空間發展的內部動能，使空間的軟硬體效能提升更趨完整，更具文化生態意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