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俊緯、李家泓  /  林業試驗所植物園組

林業試驗所目前著手推動「國家植物園方舟計畫」，針對全國各地珍貴稀有且名列維管束植物紅皮書的原生植物，進行棲地族群調查與移地繁殖復育工作；宜蘭縣位於臺灣東北部，長年受到來自海洋季風吹拂影響，加上平原南北側分別有中央山脈與雪山山脈延伸的多樣地形地貌，成就獨特多變的氣候條件，也孕育豐富精采的植物資源，本專欄規劃於一年四季不同月份的物候下介紹原生宜蘭縣內、具代表性的當令珍稀植物，期喚起民眾對在地植物的關懷，甚至願意起身投入實質的保育工作，共同陪伴蘭陽地區的這艘綠色方舟航向未來。

在明朝、清朝，當時的宮廷畫師很愛畫海棠。海棠花美，又被稱作花中神仙，美到有些文人甚至都不說它美，反而說恨。因為這些海棠多半沒有香味，所以北宋彭淵材將「海棠無香」視之為平生五恨之一，甚至到了近代，張愛玲在《紅樓夢靨》也寫下了人生三恨，「一恨鰣魚多刺，二恨海棠無香， 三恨紅樓未完」。

如果你進一步的比較研究，會發現這些所謂的「海棠」們的外表、型態差異實在太大。有的「海棠」是低矮灌木，有的是高大喬木，有的甚至是沒有木質部的草本植物。而有的植株上長有銳刺、有的則沒刺，而且花梗、花形到花色從淡紅、緋紅到白色的顏色變化，更是讓人有點抓不著頭緒。

原來，所謂的「海棠」們其實在植物分類上南轅北轍、差異甚大，自然在外型上也是各式各樣。雖然主要都還是薔薇科(Rosaceae)的植物，但如果把秋海棠科(Begoniaceae)的各種秋海棠、胡桐科(Calophyllaceae)的瓊崖海棠(Calophyllum inophyllum)、柳葉菜科(Onagraceae)的燈籠海棠(Fuchsia hybrida Hort.)、報春花科(Primulaceae)的蘿蔔海棠(Cyclamen persicum Mill)，甚至把大戟科(Euphorbiaceae)的鐵海棠(Euphorbia milii)也算進去的話那當然會讓人暈頭轉向。

不過，以明朝人王象晉在《群芳譜》中所選的西府、垂絲、貼梗、木瓜海棠，所謂「海棠四品」來說，這四種就分別是屬於薔薇科的木瓜屬(Chaenomeles)和蘋果屬(Malus)植物。由此看來這位王先生跟現代植物學還算是有緣份，至少選的都是在同一科裡面。

等等，木瓜、蘋果？這「海棠」不是賞花嗎？怎麼好像也很好吃呢？事實上也確實，前者雖然不是我們熟悉常吃、打成木瓜牛奶的「番木瓜」，但後者確實是我們很熟知的蘋果的蘋果屬植物。

我們常吃的蘋果，都是同一種蘋果(M. pumila Miller)的各種不同的品種。目前全世界的蘋果品種大約有15,000種，各自有著不同的香氣、口感、味道，適合不同的種植與食用方式，也乘載了不一樣的文化和風土民情。

臺灣除了有種植諸如秋香、津輕、富士、青龍、惠、新大王等多種自國外引種來臺的食用蘋果品種以外，臺灣本土原生也有著野生的蘋果屬植物。根據最新的研究，臺灣的蘋果屬植物有三種，分別是相對常見的臺灣蘋果(M. doumeri (Bois.) Chev.)，2011年才發現的新種小泉氏蘋果(M. koidzumii)，以及和傳說中的神話之鳥---黑嘴端鳳頭燕鷗同樣列入紅皮書極危(CR, Critical endangered)的湖北海棠(M. hupehensis (Pamp.) Rehder)，這是僅次於滅絕的危急程度，反映出湖北海棠在臺灣的高度珍稀性。

湖北海棠在臺灣的分布非常侷限而且稀少，唯一的生育地點就在宜蘭大同鄉與台中和平區交界附近的思源啞口一帶。這裡具有的特殊地形與地理條件，留住來自東北季風在內的大量水氣，而翻過啞口的南側河谷氣候則立刻變得乾燥，南北兩側的林相差異變化極大。思源埡口既是大甲溪上游的有勝溪與蘭陽溪上游馬當溪的重要分水嶺，也是中央山脈與雪山山脈唯一沒有被河川切割的連結，串連兩大山脈的重要生態廊道(Ecological corridor)，對野生動植物族群的維繫至關重要。

臺灣的湖北海棠唯一族群僅分布於此，想來也是跟思源啞口獨特的地理特性有關。但它畢竟是「湖北」海棠，它在另一個原生地，也是它學名和中文俗名的來源中國，就過著截然不同的日子了。

湖北海棠在中國，完全不像它在臺灣那樣孤高、清幽而且瀕臨滅絕。他在中國的野外分布極廣，從湖北、湖南、江西、江蘇、浙江、安徽、福建、四川、甘肅、陝西、山西一路到雲南、貴州都有分布，生長在海拔50到2,900公尺的森林中。

雖然不在海棠四品之列，但湖北海棠也是常常種植的景觀花卉樹種，從盆栽到庭院都有。而且不但在中國常見，同時也受到歐美國家的植物愛好者青睞。湖北海棠白裡透紅的花，不但不輸其他的海棠，盛開時滿樹的粉白景象與櫻花相比也毫不遜色，也難怪在臺灣首次發現湖北海棠的本所植物學家呂勝由前輩，當年也把它誤以為是盛花的太平山櫻花(Prunus matuurai Sasaki)。

不僅如此，湖北海棠的葉子還可以拿來泡茶，又稱作海棠茶。湖北海棠的英文也因此叫做"Tea Crabapple(茶海棠)"。據說有生津止渴、潤肺止咳的功效。而偏酸的果實雖然可直接食用，但也有人會拿來釀酒，不過它那亮麗的光澤和配色，或許還可以研發作為蛋糕上的紅醋栗的替代品，作為擺盤的選擇。

除了在食用以及景觀栽培的用途，畢竟身為蘋果屬的植物，湖北海棠在農業上也能派上用場。在臺灣以及中國的四川、湖北等地的果農，會使用湖北海棠的分根萌櫱作為嫁接引入種蘋果的砧木，利用原生蘋果屬具有較強的病害抗耐特性，可抵抗土壤中有害因子、並確保上部接穗枝開花結果的產量與品質，大大發揮原生樹種適應風土的優勢。

在幾乎沒有人跡的森林裡，我們憑著前人留下的座標點勉強找到了在思源啞口附近的一棵湖北海棠。雖然結實纍纍，但附近看來看去也僅有這一棵成樹。四周有幾株薔薇科的樹苗，或許正是他的孩子們也說不定。只是從小苗到大樹，顯然還有許多坎坷，不然也不會只有一棵大樹在這，更不會被紅皮書列入極危。

湖北海棠雖然一身是寶，但在臺灣數量稀少，認識它的人更少。沒有認識，就不會有珍惜。國家植物園方舟計畫所為的，不但是要讓人認識且珍惜，更要搶在一切太遲之前將這些物種保育下來，讓下一代、下下一代的人們，都有認識、珍惜的機會。

在沒有路跡的原始中海拔森林裡很容易迷路，因此，午後的回程時我們著實吃了不少苦頭；然而，更誇張而且震驚的是在這處不容易到達的人跡罕至霧林帶中，在回程途中讓我差點成為獵人非法設置金屬套索陷阱的受害者；回想當下我正躊躇不定返程的方位時，好不容易鑽出高如莽林、密不透光的芒草堆時，跨出右腳往前踏下第一步之際，一副冰冷鋼硬、半露出地面的獵具上反射的詭異金屬光投入我眼角，身體本能地將重心倏然往另一端偏移而倒坐地上的我，因此避開了可怕的皮肉之傷。

珍稀瀕危的物種保育行動也是一樣，常常因為缺乏前人研究資料，如同沒有路跡、沒有方向的，而且過程往往充滿了意外與挑戰。甚至有時候，我們還不能確定要走到了哪裡才是目的地。或許，或許哪裡也不會是，因為植物方舟的這條航途太長太遠了，我們才要一直往前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