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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博電子報

152期-鑽研不懈的討海人-張進明

記錄 / 陳財發、李阿梅、黃麗惠

張進明接受採訪團隊訪問
張進明接受採訪團隊訪問

編按

南方澳地區擁有豐富的海洋生態及漁業資源,還具有相當多樣性的社群及人文特質,為了紀錄「討海文化」,蘭陽博物館從2016年起,進行「老船長口述歷史調查計畫」,每年邀請約20位退休老船長擔任報導人,進行口述歷史訪談。同時由專人當場進行錄音、錄影及照相工作,事後整理成詳實之文字紀錄。

 

《蘭博電子報》會逐期刊登,分享這些討海人的生命史。

身世概述

張進明船長,一九六一年出生於宜蘭縣蘇澳鎮,是家中的獨子。

進明的父親張英一是宜蘭縣壯圍鄉後埤人,出生於一九三二年,在家中排行老大,下有四個弟弟,英一從小就在壯圍海邊櫓魚栽(捕撈小魚苗),撿牽罟掉落下來的魚回家曬魚乾,那時候的鄉下,生活非常艱苦,連日子都快過不下去,更別說是讀書了。鄉下地方謀生困難,在地難以賺取營生費用,所以英一在十幾歲時就四處去工作,記得曾經到瑞芳四腳亭擔「塗炭」(煤炭),也曾在農忙時期去幫人家割稻,那時年紀小,幸好有工作伙伴會幫忙,不致被辭工,也曾經因為怕母親知道會擔心,而偷偷跑去跟人家掠「煙仔」(鰹魚),總之,只要能夠找到工作可以賺取微薄,總是努力的去做。

大約在十七、八歲時,英一父親到南方澳當船員,於是他就跟隨父親到南方澳賣魚,那時英一父親曾語心長的說:「如果有賺到錢,就要回壯圍後埤蓋房子,並不想留在南方澳。」話中帶有出外人漂浪無奈中的希望。夏天時英一有到北方澳討海好幾年,那時天候狀況較差才有回去壯圍,不然就住住在北方澳,因而認識後來結婚的太太──北方澳人林阿里──也就是進明的母親,兩人大約在一九五八年結婚,那時住在南方澳南正里山坡地的工寮(今日南成里新化巷的山腳下),並育有一子張進明及三女。

進明回想小的時候,雖然家裡經濟不是很寬裕,但是童年過得很快樂。南方澳因為地形關係,要找到較寬闊的地方不容易,那時進明的住家旁即是南安國小舊校址,操場佔地相對來說就顯得非常寬闊,那裡就是進明和童年友伴們很好的遊戲場所,雖然那時民間物資匱乏,但孩子們腦筋就是動得快,用龍眼核來代替彈珠,一樣玩得不亦樂乎,還有「尪仔標」也是常玩的遊戲之一。雖然那時進明的父親出海捕魚工作很忙,根本就沒時間教孩子游泳,但進明還是在「後壁港」的水裡慢慢摸索中學會游泳,有時也會頑皮的和同伴們跑到拖船上跳水,一旦覺得自己的泳技已經不錯了,就跑到內埤游泳。

到了就學年齡,進明進入南安國小就讀,六年級時,南安國小遷到獅頭山上,所以進明是在新校址這邊畢業,而後進入國中就讀。早期航海資訊、設備不發達,出海捕魚總是風險,對於宗教自需一份精神憑藉,那時父親討海忙,一旦有去北港進香的活動,父親都會派進明隨團去,因此同學們都喊他為「北港仔」,而父親喊進明的名字喊得快了,也由「阿明」變成「阿榮」。

國中時期,進明還會和同學們去潛水抓九孔、龍蝦、刺規(河豚),其中「刺規」可以拿去賣,因為有人在做標本,一顆可以賣到一塊多,進明和同學們一次可抓到好幾百顆,對於小小年紀的孩子們來說,這可也是一筆不小的收入呢。進明國中畢業後,因為不愛讀書,而且因為是家中獨子,父親也希望他能繼承衣缽,於是國中畢業後的進明,就跟隨父親出海捕魚。

進明出海捕魚一陣子後,覺得自己的常識差人家很多,於是有了求知的欲望,所以就想白天討海,晚上去讀書。那時羅東高商借用蘇澳國中的教室,充當蘇澳分校,並設有唯一的科系:普通會計科兩班,於是進明就進入了羅商蘇澳分校就讀夜補校,讀了二年多後,學校遷回校本部,於是進明就在校本部就讀到畢業。

在羅商夜補校就讀時的進明,與同班同學南方澳人林秋美結識並進而交往,此時秋美在漁公司擔任會計的工作,畢業後進明跟隨父親出海捕魚,秋美到台北百貨公司擔任專櫃小姐,雖相隔兩地但並無礙雙方情感。進明二十歲時屆臨役期,因為是家中獨子,所以在宜蘭金六結新訓中心當國民兵,兵期大約十幾天,即可領到退伍證,而後繼續跟著父親出海捕魚。進明與秋美交往了一段時間後,有去女方家提親,但是對方父母不願意把女兒嫁給討海人,一直到進明二十七歲那年,也就是兩人交往近十年時,因為秋美的始終不變及堅持,女方家長終於同意讓兩人完婚,有情人終成眷屬,最是人間佳話。

進明結婚後,依然與父親出海捕魚,父子同心協力,再加上進明妻子的儉約持家,在一九九九年時,花了六百多萬,買下現在住的這棟房子。進明與秋美夫妻倆共育有一子二女,現在也都相當的有所成就。

討海歷程

進明的父親在二十八歲以前,都是在別人的漁船上工作或擔任船長,因為非常的認真努力,漁獲收成也都相當不錯,後來有一位在做旗子的「阿標仔」(曾金標)找他買船,但船價大約要四十幾萬,而自己只有十三萬左右,後來老頭家李田塗願意擔任保人,所以剩下的餘款就用貸款的方式,於是進明父親終於在二十八歲這年,擁有了自己的漁船。

新買的這艘漁船是一艘幾十年的木造船,大約十噸左右,配備有慢速引擎、鏢頭,船名「新凌波66號」,有自己的船固然是好事,但貸款的壓力仍是沉重,進明父親因此更加的努力,在買船十個月左右就回本了。進明國中畢業後,父子倆同心協力出海作業,那時大多是近海「現流仔」作業──「掠四季海」,夏天時,早上出海掠「小管仔」(小卷),冬天「掠鰻栽」時就傍晚出海。「新凌波66號」漁船作業時,東方最遠到「雞仔瀨」(北緯24度35-40分,東經123度15-25分)「雞仔瀨」這地方如果吹南風則無浪,但若吹北風則浪會很大,自有其風險。然而這個地方的「煙仔虎」(鰹魚)密集,而且相當大尾,如果在龜山漁場沒有捕捉到魚,漁船大多就會到此捕捉,後來通訊較發達,大家會互相通報漁場,不過也是限於較知己的友船,彼此會使用雙方都瞭解的通關密語。

「新凌波66號」作業時,北方最遠曾到彭佳嶼掠「小管仔」,當時除了進明父子兩人外,還有聘請兩位船員,那時漁船就沒有當天入港,直到「小管仔」期結束,才會回到南方澳。晚上「掠小管仔」時,白天就在船上睡覺,如果有掠到小管仔,就把船開至「八尺門」(基隆和平島正濱漁港),在基隆崁仔頂漁市的漁行拍賣(不經過中盤)──這裡的價格較好,吞量較大。此時期大多是半夜入港,有「鐵牛仔」會來載漁貨,掠赤鯮時亦如是。

「新凌波66號」作業時,南方最遠到大濁水溪(和平溪)口,大約在清明時節左右,「煙仔虎」會集結在此,漁船作業當天往返南方澳,一天可以捕獲一千多斤,但自從蓋了火力發電廠,開始溫水排放後,改變了大海的水溫,魚的洄游路線被破壞,漁獲量也就相對的銳減。「新凌波66號」大約作業十多年後,已相當老舊,有時在作業拖釣時,船還會發出不堪負荷的聲響,同時因為船發漏的問題,在作業時還要邊抽水,以免一不注意會發生危險,而這時父子倆努力的工作,終於有積攢下一些存款,於是就想買艘較新的漁船。

大約在進明23歲左右,在野柳買了一艘近十噸的木造船,附設有鏢頭及高速引擎,船價大約二十幾萬,原船名「裕發」,進明沒有再改船名,這時依舊是父子同船作業,此艘船經費省,漁船用油政府有補助,漁獲也較大,年淨收入百萬元不是問題,這艘船大約作業了十年左右。

一九九三年,進明在蘇澳買了艘新的塑膠船「裕發66號」,十八點五噸左右,配備有鏢頭,造價大約五百萬左右(含引擎),此時依舊父子同船作業,漁法改為「放綾仔」(流刺網)掠烏魚。討海人想要變換不同漁法,就會去研究、向朋友請教,而後自己試作,以此來學習新漁法,同時漁民之間會互相交流。大約在民國八十幾年後,漁港有許多的漁業團體成立(不同漁法各自成立漁業團體),會員間彼此聯絡感情及交流。海雖然很廣闊,但有魚聚集的地方才有漁船,所以難免會有因為捕魚而產生的糾紛,甚至吵架、打架事件,後來有漁業團體的成立,就能居中調解,減少糾紛。

在進明開始流刺網作業時,此漁法在南方澳已有十多年了,流刺網在西海岸較興盛,因為西海岸是沙岸,只要風起水就混濁,比較容易抓得到烏魚,而南方澳的海域水較清,就要晚上作業,白天烏魚不易捕捉到,因為烏魚的眼力很好,水清就會閃躲網子,也印證了「水至清則無魚」這句話。掠烏魚二年後,進明的父親因年紀較大了就不再出海,於是進明聘請二名中國漁工,共三人出海作業,那時進明開始研究掠紅甘。

起先掠紅甘的魚場是在近海龜山島龜頭附近,那裡有一個魚區,大部分宜蘭的「現流仔」漁船都在那裡作業,因為此地有許多魚種聚集,進明就曾經有二天就掠到一噸的紅甘紀錄。進明覺得自己的漁船作業要與他人的魚種不同,因為大家總是喜歡一窩蜂的捕相同魚種,即便漁獲量不錯,但進港後還要請託經銷人,魚價會被限制、掌控,所以當夏天大家都在掠「飛虎」、「串仔」(鮪魚)時,進明就會掠底棲類魚,如紅目鰱、紅甘……等。

進明還曾經「摃珊瑚」五、六年,而後因為政府規定「摃珊瑚」要有執照,進明因為錯過補辦手續的時程,所以就沒有辦執照,也就不再「摃珊瑚」。「裕發66號」共陪伴進明海上作業二十年,在最後這一年時,因為中國漁工很貴,所以只能用印尼漁工,但是因為印尼漁工容易逃跑,常常漁船的油都加滿了,餌也準備好,但要出港時卻找不到人,而且印尼漁工慾望愈來愈高,雖然同樣有發獎金,但因為相對其他船來說,自己這樣的船並不算大,所以能發的獎金有限,而且現在印尼漁工都有line,彼此間互相會通訊息比較獎金的高低,若發現自己的較低就會想方設法逃跑,若要聘請台灣漁工的話,大多都是年紀大,而年輕人又不願從事漁業,於是形成海腳人員來源不足,所以下定決心把船賣掉退休。

海上印記

進明覺得海上作業難免遇風浪,但是漁民都很堅強,會想辦法自己克服。「裕發66號」這艘船曾經有一次在彭佳嶼摃珊瑚,那天的「流水」(海潮)相當不好,討海人最怕的就是「三角湧」(湧浪)──不固定方向的浪,以致無法掌控浪會來的方向,就如同飛機遭遇亂流般,致使漁船無法作業。進明記得那時船下錨在彭佳嶼時碰到湧浪,船被湧浪打到整個船艙入水,於是趕緊叫醒船員,先起錨後再將船艙裡的水排出去,進明臨危不亂,指揮若定,終於度過風險。

二OO一年進明去掠大目鰱時,因為侵入日本領海(經濟魚區),被抓到石垣島關了26天。那時進明在掠底棲類魚,在海上作業時,看見魚愈來愈多, 漁船就隨著移動,一沒注意就侵入到日本的領海,有二艘日本保安廳海上巡邏船來要求停船,但大多數漁船都不會停船,想盡快駛離,這時巡邏船就會丟漆彈到漁船上,那時進明的漁船上纖維玻璃被丟出一個大洞,而兩個中國漁工都躲到不見人影,所以進明只好停船受檢。

船長進明被捕關在石垣島,日方聯絡蘇澳區漁會及船長家人,進明委請朋友把漁船駛回並帶回船上的中國漁工,同時罰款一百萬日幣(約三十萬臺幣)。其實進明也知道雖然是不小心侵入領海,但終究是自己的不對,而且日方相當理性及友善,對臺灣的漁民也相當禮遇,同時他們也會先瞭解漁民侵入領海捕魚的動機,以及詢問漁民經濟狀況及魚場好壞,在這方面,日本相對其他國家來說是較友善的。

這次的經歷著實讓進明驚嚇到,記得後來有一次在近海「現流仔」作業時,SSB(短波單邊帶無線電話)傳來友船在與那國島附近作業時侵入日本領海,因為沒有停船而被日本保安廳海上巡邏船追船,而後撞上而導致漁船翻船,喚起進明當時的驚嚇記憶──想到自己彼時的驚險狀況而心有餘悸──當晚整夜無法入睡。而現在因為有規定漁船要裝設船位回報器,所以侵入他國領海的情形較少了。

感觸寄語

進明父親的那個年代,出海捕魚的漁船設備簡陋,沒有衛星定位,只有收音機,以及一張海圖,漁船一出了港捕魚,對於家人來說就如同失去消息般,直到漁船進港,看到人回家時,提著的一顆心才能放下。而那時大多數的漁民家境都相當困窘,也無法思考太多的安危,一心只想出海捕獲更多的魚,可以稍稍扭轉困頓家境,所以進明父親後來就告訴他:如果風浪狀況不好時,就不要硬出海,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不要只圖眼前的利益,日子可以過就好,要不然,就算賺再多錢,沒有生命花也沒有用,而且就算比別人多賺一點錢,又能多享受些什麼,生活得過且過,不需要跟別人比拼。

對於進明來說,他就相當的羨慕日本漁民,心想若下輩子還是要當漁民,就要當日本漁民,因為日本的的海域寬,臺灣的海域窄,日本漁民與海域的比例比臺灣好。日本漁民懂得護魚,而臺灣的漁民不懂護魚(大小通吃),所以日本海域的魚捕不完,同時因為他們的魚價格好,所以即使是一人作業的漁獲不多,但賣的價格不比臺灣多人作業大漁獲量的價格低。日本在漁船的設備上較進步,他們採用科技研討──機械化、自動化來改進船隻設備,減少工作人力,而臺灣在中國漁工興盛時,每個人都想當船長,於是船隻數愈來愈擴充,形成必需仰賴外籍漁工的現象,同時漁場資源被瓜分──人海戰術,僧多粥少,依賴外來勞力,被制約,變成惡性循環,而使臺灣的漁業前景不被期待。

另外,對於臺灣的漁政單位,進明覺得稍顯魄力不足,不敢改革(改變政策)是其主因,有些漁法的作業儀器相當恐怖,是大小魚通捕,就算有再多的魚,也不夠被這樣的漁法破壞,就算其他國家也有此種漁法,但如挪威就有數量管控及休漁期,然而本地政府卻被漁民牽著走,即便設有休漁期,但卻沒有應該有的效能,如:休漁期的時間點設立。其實在文明的漁業國家,對於有破壞性的漁法是不為的,但反觀我們的政府,卻沒有一定的作為,這是令人擔憂的。

張進明與採訪團隊合影
張進明與採訪團隊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