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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博電子報

033期-宜蘭河的故事~三敆水

文:吳敏顯

三敆水(台灣堡圖)
三敆水(台灣堡圖)

 

有的翻山越嶺,有的來自埤湖,有的聚自飛瀑湧泉,幾條溪河各自跑了好遠的路,把整個平原塗繪得像一片脈絡分明的姑婆葉。在從未事先約定的情況下,幾條溪河漫遊到了出海口,突然滾在一塊兒了。

 

宜蘭河和蘭陽溪、冬山河,一起保有這種「三敆水」的秘密,至少有一百多年。傳說,這種由三條清濁度不同的溪河所匯流的「三敆水」,是上天所賜的神水,在堪輿學上主人丁興旺,地靈人傑。還有人把美福大排、五結排水幹線,甚至壯東第一大排也一併算上,稱之為「五敆水」、「六敆水」。

 

住在河口的壯圍鄉東港村民,不管是噶瑪蘭人或是漢人,少有人懂得這些。他們只知道三條寬闊的溪河在這兒匯聚出海,河水說淡不淡,說鹹又不鹹,魚兒最喜歡在此洄游,能夠抓到淡水魚也能夠抓到海魚。除了魚,鳥兒也多,尤其是田野裡不常見的水鳥,像體型碩大的黑面琵鷺和被村民們稱為海鵝的白額雁、豆雁,在這兒都可能找到牠們的蹤影。

三敆水河口魚多,是過境候鳥的補給站,人們最佳賞鳥地點
三敆水河口魚多,是過境候鳥的補給站,人們最佳賞鳥地點

 

人丁興旺和地靈人傑的神話,他們不是沒聽說過,只是幾代人住下來的經驗,使他們不得不認命。都說,傳了好幾代人啦!要能發大財早發了,要能出什麼帝王將相也早就出了。三河匯流當真是神水的話,這裡最早的居民,那些奇立板社和貓里霧罕社的噶瑪蘭人,就不必紛紛遠走他鄉。到這裡墾拓的漢人也傳了四、五代人,年輕人還不是照樣要離鄉背井才能找到工作。

 

多少年來,大家不曾把三敆水當做寶物,其來有自。倒是遠在台灣中南部的神明,不知道是如何明察秋毫,竟然會大老遠跑來請水。根據曾經擔任過縣議員的林榮二,以及八十幾歲的張清風老先生回憶,大約在民國四十年代的某個夏天,台灣中南部鬧乾旱,求神問卜得到的化解之道,說是必須往東北方向找到一處「三敆水」,請此神水回去求雨才行。

 

於是,中南部幾座大廟的三四百名信徒,由他們的地方首長和士紳陪同,組成一支龐大的請水隊伍,浩浩蕩蕩地來到這個出海口。當時北部濱海公路尚未開闢,壯圍鄉濱海地區的公路還是狹窄的石子路,遊覽車隊拖著長長一道飛揚的塵土,顛簸到貓里霧罕附近才停下來。

 

請水的隊伍在黑令旗和揮舞著沙魚劍的乩童引導下,朝著宜蘭河的出海口步行。乩童後面,緊跟著是坐在神轎上的眾多神明,神轎之後是身著蔴衫的士紳。據說,這些很像出殯時披蔴帶孝的隊伍當中,不乏鄉鎮市長、農業局長,甚至縣長之類的官員。接著士紳和官員的蔴衫隊伍,才是人手一炷香的民眾。這支奇特的人龍,一下子使原本整天都像是在睡夢中的村莊,變成煮沸騰滾的一鍋粥。

宜蘭河口鳥瞰圖
宜蘭河口鳥瞰圖

 

幾乎所有的村人都被銅鑼聲和人聲吸引過來,大家先是以為這群外地人要到貓里霧罕的鎮安宮或是廍後慶安宮,朝拜開漳聖王或廣澤尊王,卻看到隊伍中有一撮子人穿著蔴衫,且整條人龍拐向港嘴斜插過去,可以確定不是到廟裡進香。接著有人猜是到現在榕樹公園尾端的大眾爺廟進香,但立即有老人駁斥他亂講話,指人家抬來的明明是王公神轎,怎麼可能降低神格向大眾爺致敬行禮?

榕樹公園內大眾爺廟現況
榕樹公園內大眾爺廟現況

 

看到人龍繞過大眾爺廟不曾有歇腳意思,才發現人家擺出如此大陣勢,是專門為著舀取港嘴的三敆水而來。

 

這時,有村人開始感到不安,心裡盤算是不是該由村長或地方頭人出面阻止。幾個人吱吱喳喳的商討一番,卻苦無前例比照,何況來者是客,且不乏縣鄉級官員,村裡沒有人出面接待已經顯得失禮了,還能動什麼聲色。

 

另外一些看熱鬧的村人更以為,人家從中南部打老遠坐著遊覽車,還抬著神轎來,恐怕王公暈車都暈了好幾回,擺出如此隆重又盛大場面,也不過是舀幾桶不值錢的溪河水回去求雨。說好說歹,是人家瞧得起我們這個偏僻的窮鄉下;再從另一個角度去想,這三敆水帶回去若真能求得雨水,也算是我們小村莊做了一樁善事哩!

 

在村人看了幾個小時的熱鬧之後,就是大隊人馬舀走三敆水的那個黃昏,不知是巧合還是真的好地理就這麼被人家請水給舀走了,榕樹公園附近菜園裡挖地瓜的村民,發現兩條比成年人大腿還粗壯的大蟒蛇,相繼從洗衣坎溜進河裡,昂首游向出海口。

 

有人以為這樣一對粗大的蟒蛇,閃著金銀古雅花紋的大蟒蛇,理當是村莊的守護神或寶物什麼的,如今頭也不回地離開他們的村子,肯定不是個好兆頭。

三敆水出海口的午候
三敆水出海口的午候

 

這樣令人不安的消息,很快傳遍村裡。第二天上午,老天爺立刻變臉。從清晨的晴空萬里變成陰沉沉的

 

灰色天地。天是灰色的,河水是灰色的,海面是灰色的,連原本是綠色的田野也是灰濛濛的,四處都找不到一絲光澤喜氣。

 

接著下起雨,先是一陣陣,兩個時辰過後乾脆傾盆往下倒。隔天雨歇了,卻緊跟著來了兩個颱風,使河岸和港嘴沙崙連續崩塌了一個月,很多人家的菜園、花生園,變成河道。

 

隨後幾年,只要聽說有遊覽車到河口,村人便像盯著小偷那樣跟在後頭, 深怕人家再舀走了三敆水。

 

幾十年過去,許多老一輩的走不動了,耳朵重聽,視力模糊,喉嚨也沙啞了。他們再也沒有精神和力氣去管什麼三敆水了。年輕的人有年輕人的看法,他們會用著油腔滑調油的口氣說:「大海茫茫沒差那一泡尿。」三條溪河日夜不停地流到海裡,任誰載個幾車也載不完,真的被舀走幾桶,怕什麼?

 

「三敆水」的神奇傳說,就這麼逐漸被人們淡忘。

 

二十幾年前,北部濱海公路從廍後和奇立板兩道沙崙中間直直切過去,再造了很長一道橋跨過宜蘭河與蘭陽溪。有路有橋,當然少不了遊覽車,少不了遠從中南部來的遊客。但這些遊客對榕樹公園裡的二十幾個魚網搖籃,比三河匯流的地理景觀興趣大許多。搶不到魚網搖籃的,也會圍著攤販來一碗米粉羹或一碟臭豆腐解饞。樹蔭下流動卡拉OK的人氣更旺,從一台很快增為三台,佔據了所有人的聽覺。

 

這些做生意的,大都是在地人,他們原本從事各種行業或打零工,做工之餘在近海捕撈文蛤或鰻苗,過著安穩知足的生活。誰都想不到,近幾年來各行各業景氣衰退,連零工都沒得做,近海的文蛤越撈越小,鰻苗十網九空。三敆水似乎不曾為他們興旺過什麼,小小榕樹公園裡的喧喧鬧鬧所帶來的一點生意,至少能讓他們糊口過過日子。

 

若是不死心,想要從這些村人口中多掏挖些三敆水的故事,得到的答案恐怕是:「唱歌!唱歌!天下事自有天公伯在管!」在那心事啥人知的歌聲中,誰還去管什麼三敆水、五敆水或六敆水來著?

東港村榕樹公園
東港村榕樹公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