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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博電子報

094期-民國101年二龍河畔觀競渡

文:郭世良(考試院銓敘部研究委員)/圖:王古山. 李龍傭. 陳兩祥. 張詠貽

 

今年6月22日,端午節的前一天下午,我回礁溪,為的是要觀賞從未看過的「龍舟」整備、祭拜,及其下水有關程序與活動。尤其是次日,想再看看多年未觀賞的傳統「二龍競渡」,特別是早年未知的「牽尾索」「揪尾索」(圖1)「放尾索」,甚至於「撞尾索」。但可惜,今年大會在傳統龍舟競渡時段中,並沒安置「尾索」,自然在競渡中「牽、揪、放、撞」的動作,也沒了,只剩下「單純的傳統競渡」而已。

 

傳統的「二龍競渡」,並非現在一般開放式的競賽,大會只安排在端午當日下午1時至3時舉行,其他的時間,大部分是開放的賽程(決賽),或是「體驗」的活動。於是傳統競渡,卻有如「表演賽」似地,只見兩條船在河上,一下子前划,一下子回划,要比、不比,不比、要比,在這兩個小時內,才完成三趟的比賽,競奪三次標旗,要不是大會安排專人作現場播報解說,那麼觀眾一定會「霧煞煞」,不知他們在做什麼。

 

其實,這種「一下子前划,一下子回划,要比、不比,不比、要比」的現象,就是原始的、傳統的競渡現象。如果再觀看手中部分、片段錄影的影像,再回憶當時的比賽情況,仍然有些「嬉戲纏鬥」的「小動作」「小情節」值得一記,來與讀者分享,共同探索:何以會有如此的現象,造成「很有特色」的二龍競渡。

圖1  揪尾索—前船右著橙色衣者、後船右赤膊者,以小繩纏拉尾索。  ( 100.6.6,張詠貽 攝 )
圖1 揪尾索—前船右著橙色衣者、後船右赤膊者,以小繩纏拉尾索。 ( 100.6.6,張詠貽 攝 )

在300公尺的競賽水道上,因沒有「牽尾索」作為開賽前的兩船船尾的準繩,因此,在「起點」浮台的上游,約多了幾十公尺的河道空間,可以讓兩船回旋。而司令台(約在河道標牌「200公尺」的對岸)及觀眾的看台,與船行時最近的距離約50、60公尺。我觀看的位置,大抵在標牌「50公尺」與「100公尺」間的岸邊遊走,因「有備而來」,所以特別注意競技情形,仍然可看到競渡中,双方「嬉戲纏鬥」的小動作或小情節。茲歸納記載如次:

 

一、上下兩庄的船,不約成俗,依例由一方先「選河道」「開港路」, 自動在河中各就各位,沒有明顯的「起點」,各自朝標旗扒划航進,沒有客觀的第三者或裁判,介入指揮或維持秩序。

 

二、双方於扒划航進中,一方(甲船)鑼手(奪標手)目視對方(乙船),覺得自己的船有航力,即敲鑼邀對方競賽(「邀鑼」),對方(乙船)鑼手覺得自己也有航力,可與之相競,且双方扒划航進中,船已齊頭對位了,即敲鑼應賽(「應鑼」)。因此,双方在扒划航進中,立於平綫地位、實力相當,才有正式開賽的可能。所以要達到這種狀況,每每需已扒划航進一段水程。這有別於開放比賽的兩條船,「靜止」於起點線前,鳴槍才開始扒划航進。就今年而言,曾划到100公尺,甚至於近200公尺,才正式開賽,但並非即得完成一趟奪標的賽程。

 

三、即使正式開賽了,仍然有一方中途停止敲鑼,不比了,對方也隨即停止敲鑼,不划了,於是槳手似乎有叫罵互嗆的情形。因距離遠,聽不到双方的聲音,只聽到廣播的聲音:「現在停止了,不比了,要重頭再來,這就是傳統競渡的特色,很趣味」。其實播報者—林錦賢老師,也不知道怎麼一回事,双方要回頭重來?或繼續開賽?有時就向「起點」回航或倒航,但有時卻就地各自再扒划航進、再邀鑼、再應鑼、再開賽,連播報者在司令台上,也看不準他們的下一個動作將如何?天曉的!真趣味!

 

四、有時兩船從「起點」同時扒划航進,但甲船鑼手卻悠哉悠哉地坐在船頭,面朝船尾,不知所事,不一會兒,轉身敲鑼邀賽;此時甲船的人員奮力前划,但乙船鑼手卻也悠哉悠哉地坐著觀看對方,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有時則轉身過來,目視對方的邀鑼,故作敲鑼的模樣,讓甲船繼續敲鑼,加勁划行。又不一會兒,甲船就停止敲鑼,停止划行了,反而舉起船槳,「離離落落」,開始「口水戰」地叫嗆,出現了「你虞我詐」的「欺敵」「詐敵」現象。這種情形,也只聽到播報者播報「又起冤家(爭執)了,不比了,很趣味」的聲音。在這種狀況,如果行程已長,在叫嗆之後,各自回航到起點,準備重新再來。但如行程尚短,則也有在叫嗆之餘,一船先就地整裝扒划航進,敲鑼邀賽,另一船頓時慌亂一下,也跟著整裝扒划航進,但是否也敲鑼應賽,那得再考慮考慮,於是又引來了怒嗆。

 

五、比較正式典型的完整賽程,應該是第三趟的奪標賽(圖2),誰也沒想到會如此的典型。兩船各自在自己的航道上扒划航進,甲船邀鑼,乙船見機應鑼。不一會兒,甲船卻停鑼,反而是乙船繼續敲鑼—邀賽,又不一會兒,甲船也應鑼競賽,開始比了,完成一趟奪標的賽程。時間已是2時50分了,於是各自回航,結束傳統競渡的賽程。有人說:「應鑼了,任何一方不能停賽」,但事實上並非如此,只要雙方願意比,什麼事都OK,誰怕誰?「無地軟」。

圖2  奪標—兩船爭搶縣長錦標。  ( 101.6.23,陳兩祥 攝 )
圖2 奪標—兩船爭搶縣長錦標。 ( 101.6.23,陳兩祥 攝 )
圖3  壓尾背—舵手撥起水花助航。  ( 100.6.6,張詠貽 攝 )
圖3 壓尾背—舵手撥起水花助航。 ( 100.6.6,張詠貽 攝 )

六、至於「舵手」,是船的「達人」之一。在開放公開比賽中,因為他不是「隊員」,他只負責掌握船的直綫方向,所以要客觀中立,不能有其他的行為或動作參與賽事。但在傳統的競渡中,他確實是「隊員」,除掌握方向外,還可以加入戰局-「壓(押、尚)尾背(槳)」助航(圖3)。在戰況緊急時,甚至於不停地在「尾櫃」上「踏腳」,以協助「尾搖」(左舷最後一名槳手)「催尾櫃」(圖4)-以短木棒敲擊尾櫃板面,如擊鼓一樣,振奮士氣。我清楚地看到雙方舵手都伸展了「壓尾背」的功夫,以槓桿原理,壓槳桿、 用槳葉適時撥水,加入戰局助航,濺起約與舵手一樣高的水花,煞是好看。在雙方正式比賽中,舵手凝視目標,屢屢搖擼、壓尾背、踏腳的緊張、專注神情,似乎比鑼手還要精彩。

 

七、全部傳統競渡的賽程中,也有叫停、換手的現象,但時間很短,約只一兩次、10分鐘左右。甲船休息換手,乙船也自然跟著休息換手。在換手的過程中,兩船雖相距約30公尺左右,但有時也會互激-派出好手來「較量、較量」。

 

八、在三趟奪標的賽程中,我遠觀,似乎全是某船先搶奪標旗,其實奪標的時間差距非常小,顯然是兩隊實力相當。至於標旗(「鎮江旗」、「平安旗」)只是象徵「祈求平安」「五榖豐登」的意義。

 

九、槳手的年齡層分布,大約是以20歲到50歲為主,這可能比公開開放比賽部分更為寬廣。上庄淇武蘭的鑼手(奪標手)林耀宗先生72歲,舵手賴鴻遠先生50歲;下庄洲仔尾的鑼手林有從先生約50歲,舵手林清志先生約70歲、賴湧聰先生40歲。顯然,如此年齡的人參賽,究為「共襄盛舉」「經驗承傳」,以便「世代交替」,或是「青黃不接」「老驥伏櫪」「後繼無人」,也值得大家省思。

 

十、比賽完了,各船人員下船,只見各庄「頭人」在下浮橋的地方,依例發放香煙,每人一包,這就是他們最大的獎品(而非如開放比賽之有獎杯,甚至於獎金)。

圖4  催尾櫃—圖右赤膊者,持短木棒,敲擊尾櫃板面,提振士氣。  ( 101.6.23,陳兩祥 攝 )
圖4 催尾櫃—圖右赤膊者,持短木棒,敲擊尾櫃板面,提振士氣。 ( 101.6.23,陳兩祥 攝 )

這種「要比,不比;不比、要比」嬉嬉鬧鬧、纏纏鬥鬥的現象,給人的印象,有謂是「混淆觀眾的視界」「吊足觀眾的味口」「氣爆觀眾的情緒」,又豈只是主辦機關廣告傳單上所寫的「君子之爭」?它是這麼寫的:

 

二龍村龍舟競渡傳統上沒有發令員、計時員與裁判員,而選手們打赤膊、採蹲姿,出發時只要雙方選手們認為齊位、旗鼓相當時就鳴槍敲鑼,若有一方未見敲鑼,便需重新開始;航進中若有一方覺得起步慢,不公平而不打鑼,或沒有信心勝利而不敲鑼,就算對手已經划到終點,也不算奪標。只要有一方認為對方違規,比賽就得重來,勝負由觀眾和選手自行認定。

 

這樣的說法,庄民、村民、鄉民會同意嗎?廣大的觀眾能了解嗎?於是我探訪了庄裏、鄉裏七、八十歲以上的耆老和曾經參與競渡者,得悉某些過去競渡上的故事。知道這些故事後,才能理解二龍競渡嬉戲纏鬥的「深層文化」特色與意義。茲歸納如次:

 

一、宗旨:「扒(划)平安」「求好年」

二龍競渡,二龍村上庄淇武蘭、下庄洲仔尾庄民根深蒂固的觀念,是「扒贏,卡(就)平安」「贏得比賽、贏得平安」,也有如此的體驗與感受。因此,在競渡上就會產生「不服輸」「不認輸」,也「不說輸」的心態與行為(其實也不直接說「贏」)。甚至於為求勝算,在競渡的「戰略」「戰術」上,就會產生一些生活上的「小情節」,或是技巧上的「小動作」,累計多年的相互「嬉戲纏鬥」,就形成二庄間的「恩怨情仇」-即惺惺相惜,也嗟嗟相怨。又據說:就是這種求平安的心態,所以沒人敢擔任裁判,去判斷輸贏;但也有人說:是為了兩庄的和諧,平安共享,所以沒設裁判。這的確是一項很高明、很有智慧的決定與安排。另外更進而言之,這種「傳統性」跟觀眾一點關係都沒有,觀眾更無從介入去判斷他們的輸贏,也形成了傳統的「封閉性」。所以賽後,有獎沒獎,沒關係,雖然是一包香煙,意思意思,高興就好。

 

二、源起:「祭河神」「獻紙頭」

漢人入墾洲仔尾、淇武蘭,沿二龍河而居,生活上與二龍河息息相關,曾有婦孺不慎意外落水,庄民認為是河中「老大公」鬼神作祟,所以用宗教活動遊江祭拜,在事故地點獻紙帛(圖5),以之敬撫。因此,在競渡前,必先拜船請神、游江獻紙,比賽前也「開港路」、獻紙、甩炮,以祈求平安,而後才是「閒暇遊戲」的船賽。說穿了,原意的賽船只是在「宗教活動」之餘,順便、附帶玩一玩的遊戲而已。但現在卻「反客為主」,成為文化觀光的「賣點」。

圖5  獻紙頭—鑼手林耀宗先生引導槳手,高喊祈求平安話語,右手持紙帛,準備拋向天空。  ( 101.6.23,李龍墉 攝 )
圖5 獻紙頭—鑼手林耀宗先生引導槳手,高喊祈求平安話語,右手持紙帛,準備拋向天空。 ( 101.6.23,李龍墉 攝 )

三、規範:「隱秩序」「潛規則」

原住二龍河畔的平埔族噶瑪蘭人,本有其農暇慶典(「番仔典」)後的「賽船戲會」;漢人入墾後,將漢文化遊河祭江、祈福、壓煞的宗教活動帶了進來。兩者同時呈現在二龍河上,久而久之,就如同飆車族的飆車一樣,形成了賽船。也不約成俗地形成競渡上「獨特」的「隱秩序」「潛規則」,如定期輪流邀賽、各自航進、船頭齊位、邀鑼應鑼……等。這些不成文的例規,在賽前二庄的「頭人」「扒船會」,也大約都有會商,依例確定,所以二龍競渡,仍然有其規則的,只是這規則是双方的「默契」,沒有第三者的裁判來執行,是一種「弱法」,沒有強制力,外人永遠無法明白,這也是它「封閉性」的現象之一。臨場時將會怎樣?天曉的。

 

四、表現:「愛面子」「不輸陣」

為了贏得船賽,獲得平安、好年冬,對競渡有關事項,兩庄歷來都列為「最高機密」,並且要把握「終極武器」。為了勝算,在河中競技的戰略、戰術上,就得用「智力」,設法消磨對方的「體力」和「耐力」,因此,就會造成某些「小情節」或「小動作」。例如:因賽事,兩庄姻親熟友,行同陌路,相互閃避,形成「冷戰」;競渡時也會「陣仗」相待,臨場叫陣,挑釁對方,激怒對方,也恥笑對方沒誠意、沒膽識、壞角色,來顯現自己的高強、自信;有時因不服輸,也會指責對方「偷吃步」技術犯規、或偷吃「千百力」補藥什麼的;有時相互叫罵,甚至於肢體衝突,場面火爆,形成「熱戰」;也曾因划得不好,怪罪「船」上,連夜從外地(今五結鄉的二結地區)租船,連夜拖回應戰。說穿了,這都是一種對競渡狂熱的表現,猶如巴西人對足球賽的狂熱,其間的爭執、衝突,也就不言而喻。

 

五、賽況:「相戲弄」「鬥(逗)歡喜」

兩船開賽前,「行禮如儀」,主隊讓客隊,選水道
、開港路,而後競賽。比賽雖然以邀鑼、應鑼、船頭齊綫,才正式開賽,很原始。但開賽之後,如覺得:沒勝算、對方有違規造成不公或委屈…… ,隨時可以停鑼悔賽,不比了!好讓對方「好言相勸」,有時也引來「惡言相激」,「輸人不輸陣」,重新再開賽。甚至於一些「欺敵」「詐敵」的小動作、小情節,就像「草螟弄雞公,雞公噗噗跳」一樣,或者是耍弄一些戰術(船技)上的技巧,如:壓尾背,來展現自己「技高一籌」。觀眾可別氣極敗壞,這種現象也許那些槳手、執事者會認為「自以為是」「沾沾自喜」「洋洋得意」喔!但誰能感受、領會到他們那時的心情?

圖6  二龍舊河道競渡,觀眾與龍舟距離甚近。  ( 約民國60年左右,王古山 攝 )
圖6 二龍舊河道競渡,觀眾與龍舟距離甚近。 ( 約民國60年左右,王古山 攝 )

二龍競渡,近三、四十年來,「時遷境移」,人口外移,生活環境變化很大。要由當地的莊民自辦,也有實質的困難,於是公部門不得不介入—開放比賽。這麼一開放,就亂了原來庄民祭拜與競渡的時程,庄民不悦。雖然當局也安排「傳統競渡」的時段,有兩個小時的賽程,但對參與競渡者而言,在現在寬廣的新河道上,正要「入神」進入狀況之際,競渡就結束了,「意猶未盡」。然而對觀眾而言,遠距觀賞,未若早期在狹小的舊河道中競渡,近距觀看(圖6、7),雙方一舉一動、一言一語,都能看得到、聽得到,有一種「看馬相踢」或「鷸蚌相爭,魚翁得利」的「臨場感」;然而從觀眾「第五者」批評「第四者」的角度,似乎也有「幸災樂禍」之譏,難怪當時有人說:「看二龍競渡,看人相幹譙」。

 

總之,原汁原味的傳統競渡,如不設法加強保護(如妥當安排時段,延長競賽時間),讓它能「出神入化」地原形再現、原體再生、原音再揚,那麼很容易淪為相互套招、矯揉造作的「樣板戲」。那時,再也無觀眾願意捧場,那就完了。至於觀眾,長久以來,雖然無從介入封閉的傳統競渡中,但在現在,觀眾的出現、觀賞,甚至於對這個傳統競渡的批評,都是一種對文化的溝通和傳遞,沒有觀眾的參與,這個傳統競渡也很難延續
。可見觀眾在現在,也相當重要。

 

我雖然不是二龍村上下庄的庄民,但卻是礁溪鄉的鄉民。雖然長年在外,但對「二龍競渡」有關事項,從小也曾聽說。雖然現在的「競渡」與兒時觀賞的「競渡」,似有所不同,但那原有的「印象」尚未泯滅。雖然沒有下船競賽的經驗,但藉著這次的觀賞,與一些耆老、執事人員、鑼手、槳手、舵手的接觸、交談,我也體會到在那麼同一條船上的心情、感受是:

 

鑼手、槳手、舵手,手手齊力;
         口水、汗水、河水,水水相融。

 

「二龍競渡」的歷史事項,雖然當局宣稱迄今(民國101年)有214年,但卻無早期或歷年的文獻記載競渡的狀況,只靠著口耳,代代相傳,信耶?謬耶?但願今年在眾多影音記錄之餘,本文也能成為一篇片面的文字記載,則此「傳統競渡」,礁溪是幸,二龍是幸。

圖7  舊二龍橋前啟航開賽,橋前船後有一橫索,即尾索,觀眾可明顯看到開賽情形。  ( 約民國60年左右,王古山 攝 )
圖7 舊二龍橋前啟航開賽,橋前船後有一橫索,即尾索,觀眾可明顯看到開賽情形。 ( 約民國60年左右,王古山 攝 )

誌謝

本文之寫作,承龍舟競渡達人賴鴻遠先生、二龍社區發展協會前總幹事何政儒先生協助,淇武蘭龍船厝賴峰育先生提共四位攝影家的作品,謹此一並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