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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博電子報

095期-為平原書寫

文:吳敏顯/圖:林正芳(蘭陽博物館研究典藏組助理研究員)

新書發表會
新書發表會

新書發表會

文:林正芳

從報社退休後,打算要好好寫宜蘭的吳敏顯先生,又出書了。

 

他把歷年來發表的,關於宜蘭的散文,交給九歌出版社出版,九歌在宜蘭火車站前的百果樹紅磚屋為吳先生辦新書發表會,11月17日上午10點30分,宜蘭的藝文人士都來這裡沾染書香,誠為今年宜蘭文壇的盛事。

 

蘭博在這件事上,當然也不能缺席,我們立刻爭取這本書在蘭博的賣店銷售,讓看過宜蘭自然與人文展示的遊客,可以透過吳敏顯先生的大作《我的平原》,認識更多面向的宜蘭!

吳敏顯先生
吳敏顯先生
吳敏顯先生的《我的平原》發表會
吳敏顯先生的《我的平原》發表會

為平原書寫

*作者序

 

寫散文寫了大半輩子,比寫詩、寫小說、寫新聞稿的時間,都要長很多倍。

 

這三十幾篇散文,寫的幾乎全是我生活了一輩子的平原。我熟悉的人,熟悉的人情世故,熟悉的村莊,熟悉的風景,熟悉的道路溪河,熟悉的作物禽畜,熟悉的神明和妖魔鬼怪。

 

無論他們、祂們或牠們,不管活著的或已經逝去的,都曾經陪著我度過一段難忘的歲月。

 

因此,讀者可以把這本散文當作是一個平原的風物志。有朋友說,它似乎是一長卷的平原風情畫。事實上,我在書寫期間,眼前和心底浮現的,確實是交錯繽紛的活生生畫面。

 

我曾經學過畫。受過構圖學、色彩學、透視學、解剖學等基礎訓練,以及一些繪畫理論和繪畫史的薰陶,只是當時年少懵懂又不認真,能吸收和記住的,應該不多。好在大半輩子喜歡東看西看,東想西想的,興許就這麼影響了我的寫作。

 

如果說,這一輩子我能留住些什麼?答案絕非填寫年表履歷般去條列那些學經歷和資格考,也不會是銀行帳戶裡剩下多少錢或積欠多少債務。它肯定是整個平原所留給我的這些身影和記憶。

 

能夠面對著出生後就熟悉的山川影像,聆聽著熟悉的海潮聲,到處遇到熟悉的人群樣貌和口音,在依山傍海之間這一大片平原生活了幾十年,然後大言不慚地面對著形似半片銀杏葉子的平野,聲稱這是我的平原,甚至把自己寫的書叫作《我的平原》,這樣的人,恐怕不多。

 

不管是我認識的一些朋友,我的孩子或朋友的兒孫,有不少已經變成了世界公民,等同早年書上告訴我們的那種遊牧民族。他們必須逐水草而居,哪兒能過好生活,就往哪兒去,像候鳥那樣飛來飛去。

 

《我的平原》封面圖
《我的平原》封面圖

 

尤其年輕一輩的,恐怕都無法像我這麼開口宣示,要學樣,肯定心虛。

 

所以,我寫的這本書,固然是一本文學散文創作的合集,可你要說它是一個平原的風物志,一個平原的風情畫,都可以吧!

 

反正,我是很認真的為一個平原書寫。這應當沒什麼不可以。書裡大部分篇章,曾經在中時人間副刊、自由時報副刊及聯合報副刊發表,不管是否讀過,都歡迎你讀它。

 

感謝文壇前輩九歌出版公司發行人蔡文甫先生印行這本書,還有文學大師黃春明先生的推薦。這本書能精美的呈現在讀書諸君面前,則是九歌總編輯蔡素芳及責任編輯施舜文小姐的辛苦成果。

 

──2012年10月於宜蘭

蘭陽平原(宜蘭縣政府 提供)
蘭陽平原(宜蘭縣政府 提供)

背著書包去上學

──原載吳敏顯散文集《我的平原》,2012年11月由九歌出版社出版

 

●1

常聽老一輩的人說,想讓自己永保青春,不妨選個學校旁邊定居,要不然到學校當個老師也不錯。

 

二十幾年來,我住在宜蘭一所高中附近。半個世紀前,這所學校分設高中部和初中部,我是初中部畢業生,後來改制為高中,我去教過兩年書。

 

這些年,無論出門或回家,經常遇到學生上學或放學。老朋友老同學都說:「真好,天天都可以回到那個背著書包去上學的年代,回到那個無憂無慮的年輕歲月!」

 

可我心底感受到的,卻不是自己能夠重新拾回多少年輕的影像,反而會以五味雜陳的心境,去看待一幕幕幾乎全部被改編改寫過的場景。單就背著書包去上學這個畫面,我就很難找回自己的過去。

 

尤其看到那些個子比成年人高大的學生,由瘦弱的父母或年老的祖父母騎機車接送時,每一雙緊緊握住機車龍頭的手臂,無不青筋浮凸。機車顫抖抖地行進之際,他們還必須將雙腳分往左右兩側撐開,讓腳掌貼近路面,隨時準備著地撐住歪歪斜斜的前行機車。這樣的上學放學情景,任何人看在眼裡,都有說不出的心酸。

 

其他由父母開車接送,或搭客運專車直接駛進校園的,也不在少數。大概只有剩下部分自己踩著腳踏車通學或步行到校的,才真正能勾勒出我存放了幾十年的記憶。

 

我上初中那個年代,中學設得少,和我一樣住在荒郊野外的孩子,必須搭火車或公路局客運班車到市區上學。當年我家住在離宜蘭市區好幾公里外的壯圍鄉公所前面,每天清早有兩班客運車從宜蘭車站下鄉,經過鄉公所再伸入海邊的廍后村和永鎮村。然後分別調頭,一個招呼站一個招呼站的停下車,讓背著書包的中學生上車。

 

等兩輛車回頭駛過鄉公所這一站,車廂裡早已被沿途上車的學生擠得黑壓壓的,「客滿」牌子始終插在車窗的同一個角落。任何人想上車,帶頭的便拚命往裡擠,跟在後面的則使勁地往裡推,連路人和附近的學生家長都跑來充當推手。

 

循例廍后線的回頭車會先抵達,如果車上已經擠得水洩不通,司機心底盤算隨後還有永鎮來車,便會抬起手臂往後方比個兩三下,示意大家等候下一班車,即過站不停。

 

●2

誰也沒想到,仙人打鼓有時錯。那永鎮的班車偶爾會搶先一步到,擠不上的必須等廍后來車。這個時候,如果廍后班車的司機仍照往常看待,邊把手臂往後比劃兩下,邊忙著重踩油門呼嘯而過,我們這些候車的孩子只能跳腳揮拳,對著車屁股那股油煙叫囂一番。

 

其實,也不能全怪廍后班車的司機有那樣的奸巧。因為車輛老舊,一旦停靠站牌非常容易熄火。

 

要知道,那個年代行駛在鄉下石子路的客運車,說好聽號稱自動車,卻清一色是早該報廢的超齡巴士,據說有的還是日本人手上留下來的骨董車。

 

行駛我們鄉下那兩班車,其中一輛總是且走且咳嗽喘氣,村裡的大人小孩都叫它是「瞎龜仔」;而爆胎好幾次那輛,有人叫它「敗輪仔」,公認是一匹「漏屎馬」。不管瞎龜仔、漏屎馬或其他臨時調派來的車輛,都有共同的毛病──冬天寒風冷雨鑽進來,它關不攏車窗;夏天熱得像炭爐,偏又打不開。車體鏽蝕程度,已使車廂和底盤焊接處出現裂縫,乘客低下頭便清楚瞧見路面石子的粗細。而這些都只能算筋骨痠痛或裂傷的小毛病,並沒有傷及五臟六腑,真正棘手的,還是車子一停往往自動熄火。

 

這樣的車況,能教哪個司機不想奸巧?當然誰都巴不得能少停一站是一站,能不停車而一路開到底,更是功德圓滿。

 

早年公路局客運班車的車掌,皆屬年輕力壯的男士。車輛一旦熄火,男車掌會拎個鐵皮水桶,就近向住戶要一桶水,小心翼翼地朝著沸騰的水箱裡灌。再持一根ㄅ字形的鐵桿,插進車前方的引擎室猛地一陣旋轉,甚至一而再再而三的搖個十來圈,等引擎噗噗噗地連咳幾聲,清掉濃痰似的,才肯重新運轉。

 

萬一什麼方法都使盡,車子仍舊文風不動,那麼除了司機,大家必須統統下來推車,讓車子喀咚喀咚趑趄地小跑幾步路,去帶動引擎運轉。

 

不管任何原因造成無車可搭,在鄉公所招呼站候車的學生們,只能改由家長分別騎腳踏車載著走五公里路,去趕第二節課。

 

後來村人慢慢學聰明了,不管哪班車先來哪班車後到,肯定會有個阿嬤或阿公站到路中央,威風凜凜的把一根竹竿橫在胸口,那架勢像養鴨人家攔阻逃竄的鴨群,果然有效的堵住班車去路,讓孩子擠上它。

 

依我猜,往後幾十年各地中小學校上學放學時刻,校門口會出現愛心媽媽持根木棍攔路堵車,說不定就從我們鄉下學去的。

 

我們村莊鄉野空曠,順著石子路面朝東望去,不難看到駛來的汽車拖著滾滾灰塵,宛如一隻松鼠拖著毛茸茸的尾巴。我和鄰居小孩,照例可以端著飯碗,站在準備堵車的老人家背後,夾菜扒飯往嘴裡送。直到天邊那條松鼠尾巴由遠而近,才不慌不忙地擱下飯碗,背上書包去擠車。

 

可有時候,怎麼擠也擠不上車,變通的辦法是先把書包從車窗送進去,整個人再由家長奮力扛舉的爬進車窗,這番衝鋒陷陣的肉搏戰,每回都弄得整個車廂哀聲四起。

 

迄今事隔幾十年,往往還會夢到自己好不容易擠上汽車,卻發現腳下只剩一隻鞋,另一隻怎麼找也找不到;要不然就是一雙鞋子好端端穿在腳上,書包卻被擠出車外。至於夢見自己睡過頭,不得不忙亂慌張地趕車,更是常有的事。有時候是車子已經駛了一段路,才發現自己腳下竟然還趿著家裡的木屐。還有更慘的情況,是根本來不及套上衣服褲子,只能左手拎著衣褲鞋襪,右手抱緊書包,渾身僅剩內衣褲,即大吼大叫的朝前狂奔,結果車子沒追上,反而教汽車屁股排氣管噴出來的油煙,噴得像個非洲的黑人。

 

●3

從我讀小學開始,鄉公所和學校的圍牆都漆上藍底白字的標語,最早噴著「保密防諜,人人有責」。等我考上中學,鄉公所圍牆的標語已經換成「消滅共匪,收復失土」。標語字一個一個的由右至左排列,每個字的高度超過一公尺,撐住牆腳,頂住牆頭。

 

招呼站的站牌正巧豎立在共匪兩個字前面。在車上已經擠了一段時間的學生,受不了我們這種推擠和攀爬車窗強行進入的蠻橫行徑,唉唉叫之餘,嘴裡還忿忿地大聲嚷著「共匪來了,共匪來了!」

 

這樣的喧囂騷動,通常要等到駛進宜蘭市區下車時,大家才能輕鬆地喘一口大氣,再乖乖地從宜蘭車站排路隊走到學校。二十分鐘的徒步行程,路隊盡挑著店家少人少的路走,僅僅讓我們沿著宜蘭舊城的護城河邊,裁切城南一個小角落。

 

小小的宜蘭舊城街區,在鄉下孩子的小小腦袋瓜裡,卻無異是一座大大的迷宮。彷彿口袋裡搋著的一張藏寶圖,隨時等待我們按圖索驥。

 

我們這些鄉下孩子看慣了雞鴨狗豬蟲蛇飛鳥成群戲耍,卻很少見識過大大小小的房子照樣頭碰頭肩並肩的擠來擠去。於是常利用星期六中午放學,把腦袋瓜裡那張畫著密密麻麻線條和符號的藏寶圖攤開,找尋每天擦身而過的縱橫街巷,探看都市和鄉野究竟有什麼不同的地方。

 

似乎每一次都有驚奇的發現──竟然有一條街,家家戶戶全開著打鐵店,任何人走在路上,耳畔總會迴盪著叮叮噹噹的響聲,大家稱它打鐵仔街;還有一條街叫康樂路,開得最興旺的卻是布店和賣桌椅板凳的家具店。而舊城裡的城隍爺,不但把太太和女兒帶到任所,為城隍夫人設臥房,臥房裡擺著八腳眠床,床上疊有艷麗的紅緞被子和繡花枕頭。

 

另外,文昌路上有一間廟,分隔有兩個正殿,各自由文昌帝君和關聖帝君坐鎮當家,你騎你的泥塑麒麟,我騎我的銅鑄赤兔馬。媽祖宮則是大家最常去的地方,因為廟前那個出租連環畫的攤子,只要出錢租下《水滸傳》、《封神演義》或《西遊記》的人不反對,其他人便可以坐在台階上圍觀分享。

 

街上幾家戲院,不管演什麼戲,臨散場前的十幾分鐘,一定敞開大門,歡迎大人小孩進去看免料的戲尾。年輕孩子好奇心重,耳朵又尖,當然聽說過靠舊城東北隅,有一條小巷子叫紅毛土路仔。嘻嘻,那是一些不正經的男人,偷偷摸摸進出的地方……

 

於今回想,通學那些年擠車的經驗,走路逛街巷的諸多見聞,無一不是我人生歷程中難得的生活體驗。當年所觀察觸及的社會脈動和人間風情,也全是學校或書本所無法滿足我的。

 

現代的年輕孩子,每天從自家那個小籠子,才走出幾步路,馬上換到一個裝了輪子卻小得像個瓶罐的籠子。等它移動幾公里、十幾公里後駛進校園,所有的人恰似從搖晃的瓶罐裡冒出來的一串串泡沫,踉踉蹌蹌地湧入一個範圍較大的籠子。這種背著書包上學去的記憶,顯然比我這一輩的人少掉許多樂趣。

 

不過,每個世代有每個世代不同的面相,這個世界不單是改變了很多,持續還會不停的做更快速的變化,很多事物已遠遠超過任何人的想像。

 

據說,拓展中的雲端科技,真的能夠讓現代的秀才不出門,不用日曬雨淋吹風受寒,就知曉天下事。或許到某一天,所有的孩子都不用背著書包去上學,因為人類社會恐怕不再開設學校,不再有書本和書包這些累贅的生活用品了。

 

打從童稚期開始,無論遊戲、學習、考試、研究、發明,或是戀愛、工作、開會、疾病診察、金錢交易,只需要伸出手指輕輕撫觸一片油亮光滑的觸控面板就夠了。

 

到那時候,當然不會再有人告訴你我說,家住學校附近可以回到年輕歲月,可以永保青春這樣的話了。

頭城天主堂附設幼稚園舊照(頭城天主堂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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