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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博電子報

020期-聽黑潮暖暖輕唱

廖鴻基  /  黑潮海洋文教基金會創會董事長

朋友從西部來,閒聊時談到海。

 

你的海,我的海;你們吃的魚,我們捕的魚 … 雖然住同一座島上,海洋又相連相通,地域上不過山脈東西兩隔,但我們談的海好比西方文明、東方世界,幾無交集的兩個獨立空間。

 

西部觀點為主流吧,黑水溝的名號盛過黑潮;雖然距離不遠,但提到東部總讓人錯覺後山遙遠。

黑潮來到大山崖下。
黑潮來到大山崖下。

牛奶藍、混藍、清藍、墨藍,岸緣到天邊,我的海與岸平行,望海的眼光彷彿步下一級級陡峭階梯,顏色漸層更深。你的海往往是單色且塊狀的;青混或青綠;一直往外看到眼睛沒有力量的地方,才隱約看出清藍。我的浪是個賭徒,長浪湧到岸邊,一翻兩瞪眼,一次就要來斷輸贏的那種慓悍性格;你的浪細瑣流長,綿綿滾自天際,如行列有序款步走來的一群綿羊。我們的旗魚、翻車魚、鰹魚、輻魟、鮪魚、鯖魚,流過斷崖,旁過鼻岬,望著礁灘或礫灘;你們的蚵田、鯧魚、沙蝦、烏魚、鳳螺和漁塭,抱著泥、擁著沙。

 

十六歲才第一次吃到虱目魚,十八歲吃到烏魚,二十歲在西部當兵時吃到生蚵仔;我的蚵仔煎一直以來都是太多的粉,裹著太少、太小的幾粒蚵仔。東、西有別,深、淺不同,底棲和浮游,沙岸和斷層。

 

僅僅這些差異而已嗎?

 

心裡曉得,濤浪或顏色只是她浮面的容貌,海岸地景是她看著岸的表情,漁產不過也只是她不同口袋裡的些許珍藏。除了浮面這些,就像一個人不同時候、不同位置會有不同的內涵、脾氣及意志,海洋的內裡,究竟有些什麼力量支持著這些異同?

 

時常想像,那應該是無比龐大的力量,宛如她不容易為人探知的深沉;如人體血脈、大地季候或天體循環。可能有一股龐大的意志支配著這一切。

 


海洋以動的形態展現其生命力,波動、流動、轉動、激動、傳動、律動、滾動;平靜的動或動蕩的動,這些,從來不曾歇停。

 


好多年來,當我坐在海邊看海,總覺得海洋那不容易歸納的韻律是她的語言,透過波濤,她試著想告訴我什麼。

 

時常想像,那應該是無比龐大的力量,宛如她不容易為人探知的深沉;如人體血脈、大地季候或天體循環。可能有一股龐大的意志支配著這一切。

 


海洋以動的形態展現其生命力,波動、流動、轉動、激動、傳動、律動、滾動;平靜的動或動蕩的動,這些,從來不曾歇停。

 


好多年來,當我坐在海邊看海,總覺得海洋那不容易歸納的韻律是她的語言,透過波濤,她試著想告訴我什麼。

 

有時平靜,有時狂躁,她將要告訴我的始終像個謎。猜想,那或許簡單,也許無比複雜;可能只是一絲光影閃過,或者,倏忽敲過心頭的一聲碎響;也許只是一個字、一句話、一個頓點 … 這些,我確信終能看見、聽見或進一步理解。

 


多少年了,我還在等待;這種等待變成是一種邀約,也是誘惑。

 


終於明白,唯有更深入她的懷裡,才可能聽見她的心跳,理解她的聲音。隱隱約約曉得,她將要呈現的答案不只是她的身世,她的故事,那將是有關於你和我,有關於海島與海洋間彌久且繁複的牽扯。

 


有一次聽見她說:「來吧,來我的懷裡當一條魚。」

 


於是,一步步涉入浪裡!航行出海。

 

從事沿海討海人那些年,漁船的工作是漁撈,但我的主要工作是航入她的懷裡。

 


船隻邁浪出港,通常十數分鐘航行,就能跨越兩邊色澤分明的第一道潮界線。海面這道線,通常彎繞迤邐,並不如岸上所見的平整、平行。老船長指著船尾說:岸緣那裡,因承受拍岸浪濤及陸地大小河川沖流下來的泥粉,如滾滾煙塵,幾分濁混,我們稱「白流」,也叫「沿岸流」。

 

這層白流緊貼著岸,窄窄一段而已。

 

船隻所在的水域,水色清藍許多,討海人稱這裡為「二層流」。這層海流;或稱「黑潮邊流」;是黑潮相對於岸的緩衝交接水域,寬窄不定,流向不穩,像大海因應於岸而推出的一把抹刀,將混混白流抹堵在岸緣,形成海、陸界線。尤其雨後的河口特別清楚,河川排下海的泥煙,像海藍裡燃起的一把灰混火炬,二層流如同亂世裡的一股清風,硬是吹折了這熊熊火炬的氣勢,讓它扭了腰、折了頭。

 


船隻駛入二層流後,船長叫我把舵,他走到艉甲板去整理漁具,準備下網。

 


遠遠的,船尖指著外頭更深色的一層海水,船長說,那一層叫「紅流」。

 

紅流脾氣彷彿不小,無論哪個季節,哪種天候,海平面看去,那裡總是浪突、濤蕩;彷彿有聲;像一群黑色奔馬,像無數隻手掌掙著伸向天際,像人工草園邊界外的蠻荒莽野,像高速公路上的車流通過一座安靜的城鎮。雖然聽不見,但知道那是無盡的嘶吼、狂嘯,不修飾也不壓抑的原始奔騰。

 

白流混濁,紅流湍急,沿海漁船大都留在二層流下鉤、下網。

 


捕魚好幾年後,漸漸聽懂了,紅流原來是頂頂大名的「黑潮」。

 


夏季時,東南風是推手,撐起她的帆,乘勢邁開長弧闊步湍流北上;東北季風攜著冬季的陰霾逆抵她的洶湧,再強盛、再冷冽的寒風都一樣,她豎起毛髮、皺起疙瘩,照樣抗風北行。

 

何等意志,她是北半球流速最快的「太平洋北赤道海流」。南自呂宋火山島弧,經過台灣東部,沿著琉球群島北行至日本東南邊海域,這一段,因水色黝黑,被稱為「黑潮」。

 


高貴深沉,以黑為名;她的心,也是她的名。

沿岸海域的白流和二層流。
沿岸海域的白流和二層流。

為了迎接一百多公里寬、七百多公尺深的黑潮近岸,台灣東岸,台灣島向海的胸懷,下海延展他深邃的海盆和海溝,大大張開了懷抱。

 

遠道而來,她一身清逸,但滿懷情熱。

 

清澈、高溫、高鹽,她攜著大洋的勢、大洋的禮,來到這座島的山崖底下。

 


默默迎接、凝視、對望,然後相送;永恆的止靜和不停的漂泊,他們千古的默契和情意。

 


黑潮貧瘠,有機鹽含量不多,生養力不足;但,禮輕情意重。

 


她是西太平洋沿岸一道海洋高速公路。二層流是她台灣站的交流道和休息站,多少浮游生物,一顆種子,一粒卵子,攀著黑潮千里漂泊後,停下來過路休息,或渡過沿岸白流,留下來在這座島嶼生根著床。

 

午後山頭的積雲,珊瑚礁區裡的一條魚,南島語族原住民,冬季濕冷夏季濕熱的海島形氣候,黑潮帶他們來,帶他們靠岸,內化成為這座島嶼的體質,這座島嶼的一部份。

 


如文化之融合與交流,她和島嶼周邊不同質地、不同內含的海流,交互作用。不只是西邊來的風,更古老的東部浪流,早已不曾停過的懷抱這座海島。

 


珊瑚礁最是敏銳,受她指掌愛撫過的,像是得了豐沛的乳汁,長得特別茂盛。貧瘠的黑潮,無論岸上或海域,她為這座有限的海島帶來無比豐饒的景象。

 


她是台灣附近最龐大的動能,也是影響台灣最深遠的自然力。

左圖:黑潮帶著大洋浮游生物靠近岸緣 / 右圖:黑潮流域特有的鏢魚船
左圖:黑潮帶著大洋浮游生物靠近岸緣 / 右圖:黑潮流域特有的鏢魚船

那並不輕易靠岸的大洋性浮游魚類,體形龐大的通常如孤獨的狼,隱形般洄游於荒漠大洋裡;中小形個體則群聚成烏雲般飄動的大群體,他們來到島嶼邊緣。依海為生,黑潮流域裡的漁船,因應發展出鏢刺、流刺網、大型定置網及大型圍網漁業。對比的是西部沿海的養殖、潮間帶及底拖漁業。

 


不同的魚,不同的漁撈,不同功能的漁船,不同的討海人。她又和這座島的地質聯手,布置多元的網絡,尤其東西向的繽紛連結,她雖然貧瘠,只是路過,她讓半輩子在浪濤裡打滾的老漁人,當他們捕到從來沒見過的魚,或遇到自己經驗無從解釋的現象,也要嘆氣說:「海底事,識不完。」

 

被稱為海上巨人與精靈的鯨豚,除了經常於沿岸活動的飛旋海豚家族,我們海域裡多少風塵僕僕,隨黑潮靠岸,也將隨著黑潮離去,周游於沿海的各種鯨豚。二層流不僅是交流道、休息站,也是舞台。黑潮她大洋的裙擺,在這裡舞動。

 


那龐碩如船的巨鯨,那海面敲鑼打鼓的海豚群,黑潮帶他們看見我們的島。是否被那橫亙偉岸的山脈迷惑,或是被乾淨的海水、豐饒的魚群吸引,他們放慢了匆匆趕路的腳步,停留、吃食、渡過、休息和演出以後,才要再次上交流道離岸遠去。

 

全球八十種鯨豚,我們的舞台來過三十位演員。

黑潮裡敲鑼打鼓的海豚群。
黑潮裡敲鑼打鼓的海豚群。

她的懷抱裡生活,許多年以後,當我閉起眼,相當清楚的,我的血脈受黑潮感應而有不同於過去的循環和節奏。海洋允諾於我的,如靠岸又離去的黑潮,生命得不斷探索,所以,她不曾給予確切的答案。

 

我仍然等待,一直是邀約,也一直是誘惑。

 

多年海上工作,總覺得自己是一面張置在黑潮裡的小小網子,她不斷的通過,不曾在我的網目上留下任何答案和禮物,但我感受得到,那陣風、那股暖流,通過我的網脈顫動我的心絃。如風裡抖動敏感風底溫度變化的一片樹葉。

 
幾年後,我對西部的朋友說:我們住在不同流域;跟台東和宜蘭的朋友說:我們住在上、下游。

 

大洋以西,山脈以東,黑潮通過的領域,日出所在。

大洋以西。
大洋以西。